“这是燕三郎?” 黄金屋披回了外衣慢慢走上前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木,脸上的表情与荼蘼方才几乎一模一样。 荼蘼轻轻叹了一口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能有一半是,一半不是呢?” “如果你是死过一次的人,那现在的你,还算是从前的你么?” “我就是我。” 黄金屋对这个假设嗤之以鼻, “而且,我不会死。” “人都是会死的。”荼蘼伸出手,轻轻拾起了棺木里放着的东西,“只不过,有的人命只有一条,而有的人,有很多条。” “就因为他是千面郎君?就因为他有很多张脸孔,他就有很多条命?” “如果可以这样算,那我岂不是可以长生不死了?” 黄金屋洞然,她的脸孔,当然也比千面郎君要多上许多,“也是,如果你能长生不死,那我至少也能活上个九千年。” “你若是活上个九千年,那只怕我是活不过今年了。” “这怎么讲?” “气也要被你气死。” “是么?既然这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倒不妨在死之前告诉我实话,燕三郎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金屋说着,已又看向了荼蘼手上那个从棺木中取出的东西。 棺木里放着的,是一小撮头发。 手指一般粗细,手指一般长短,割下来的头发,小心翼翼,用一根细绳捆好。 可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一定是燕三郎的头发。 只不过,黄金屋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样的一绺头发。 “割发代首。” 荼蘼紧握着的手突然一松,这绺头发便随风散到了各处, “你总该明白的。” “典故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他割了他自己的发,代了他自己的首?他这么做,是在向你谢罪?”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债最难还么?” “总不该是酒债。”黄金屋看了看荼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赌债嘛……虽然是难还了些,可要是能豁得出去,也总还是有机会能够还清的。” “是。” “其实,这些能用银子算清的债,又有几个是真的难还的呢?只有那些算不清的人情债,才不知该是轻重孰好,若是这人情牵扯上了一条命,怕是一辈子都计较不清了。” “他的确曾欠我一条命。” “所以他一直在为你做事?” “我没想到,他自己心里有一笔账,每替我做一件事,他就会划掉一部分债,等到他觉得已替我做了足够的事情,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那到底多少,才算是够?” 黄金屋知道,一个人性命的分量,从不在于别人怎样看待,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估价。 他若是给自己估价太低,随随便便就觉得已还清了别人的债,这样日子过得虽会轻松一些,可那岂非也同样是轻贱了自己? 所以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同样一件事,有人特别善于自我原谅,有人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他觉得够的时候,就是够了。” 黄金屋听得明白,她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离去。 谁又能管得了呢? 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比任何人更清楚,燕三郎如此,他自己亦如此。 就像他和如黛,和东君,和知鱼,他会对她们好一时,却不会对她们好一世。 这世上根本没有长久的仇,当然更不会有长久的恩,所有的情分,都会随时间推移慢慢消失殆尽,没有人能免俗。 “现在他已觉得够了?” “他留下这一缕头发,是在告诉我,那群孩子已是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那你之后会怎么对他?” 他想知道,一个人若是知道了她太多的秘密而又不肯再听她的话的时候,她会不会斩草除根。 下场,别人如是,他亦如是。 “以后?” 荼蘼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虽然从来没有做过准备,但是事情既然发生了,她向来都先选择面对解决, “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你不怪他?” 荼蘼长长地阖了阖眼,只一笑置之,“他已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只很感谢他。”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也许他曾欠给她一条命,也许他曾说会永远为她做事,可是一个人一旦铁了心要离开的时候,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言必行,行必果的都是古之先贤,而普通人说的话,哪天突然不做数了,本就不得不当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若是事事都去计较,那也只会把自己推进拐不出的死胡同里。 人总是习惯于埋怨别人,一句你变了,变得不似从前那般好,可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人都是会变的,身不由己,心更不由己。 如果因此而给别人扣上了一个不道德的帽子,也许是对的,情理上是说得通的,也许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心里的委屈有了依托,也许只能用这种搪塞的借口骗骗自己。 可毕竟道德是用来律己的,不是用来责人的,管好自己的事,胜过谴责他人一万倍。 她不能因为别人对自己一次的背叛,就全盘否决了那人从前的好,所以万事若能常常念及别人的好,而不要把别人的错总是记挂在心间,自己也能好过一些。 这种事,与对错无关。 所以人们常说,放过别人,才能放过自己,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黄金屋向来认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欺骗,只要一个人能骗得过别人,骗得了自己,那这个人也就几乎无所不能了。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生活的本质其实是接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岂能事事尽遂人心? 只要一个人什么都肯接受,什么都能面对,那又何必再去骗别人,也更犯不着去骗自己。 “说得倒是好听,可你莫要忘了,咱们今夜来找他的缘由。” “我当然没有忘,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比你着急。” “那你还不去追他?” 荼蘼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她说很着急,可脸上却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是很清闲地问着,“你怎么不去?” 黄金屋觉得这话问得实在可笑,可他实在已笑不出来,“你这是明知故问,我是个读书人,又不会功夫,哪里追得上?” “现在的我,恐怕已和你没有什么区别。” “你什么意思?” “这难道不是你的意思?”荼蘼摊开右手,掌中的那团黑气隐隐浮现,似是朝着心脉方向蔓延了一些。 “我的意思?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