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慈七悲,你总该听过的。” 黄金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反应,显然是知道这种毒的。 一个不能与人动手的人,只怕是连他这个读书人都还不如。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又变成了他的意思? 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一人做尽的才属应当。 “我的意思? 如果我早知道你中了这样刁钻的毒,刚才在那边我也许就不会……” 他说着,突然闭上了嘴。 自知之明虽是在的,非分之想却也总是有的,就像是看到老虎被拔了牙和爪子,谁都想跃跃欲试去当个驯兽师一样。 只不过这样直白地说出口,毕竟有些乘人之危,他从不会勉强别人,还是不说的好。 “所以我现在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只怕还不如你。” 荼蘼看出了他的犹豫,她只能再次地试探,有些事情,她必须得到明确的证实。 “不敢,就算你是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口不能言,手脚尽断,我也万不敢只拿你当个普通女人一样看待。”黄金屋庆幸自己刚刚的话到了嘴边并没有说得完全,“这可是要人命的秘密,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我若说是信任你,这话你信么?” “你的话,我连半个字都不信。” “那不就得了,既然我说的话你根本就不会信,那你又何必非要向我讨一个回答?”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你也吃上这样的哑巴亏?” “那就得去问问你的好管家了。” “金钥匙?” 黄金屋并没有觉得很意外,毕竟在他拿到那张一千两的银票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你是说,白玉飞?” 金钥匙,他已为白家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他会在一言堂做管家,不过是白玉飞出于道义上的情分借给黄金屋用几天应应急,当然,也正是因为他实在是好用,黄金屋才会允许他见机行事。 可黄金屋从来只知道,金钥匙是白玉飞的人,而不知道他也是吴老三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在自己手底下做事多年的平平无奇的吴老三,究竟是什么人。 “他这么做,是想抓住我的把柄,等到谈生意的时候,就可以坐地起价,他以为,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荼蘼把手又重新藏到了身后, “可他一定不会想到,我就这样把他自认为很值钱的筹码轻易告诉了你。” 黄金屋也笑了,“他也压根儿不会想得到,你我这样泾渭分明的两个人,也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地相约黄昏后。” “不,他一定早就想到了。” “为什么?” “因为他和你我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这样的人,人人皆可为朋友,人人皆可为死敌。 “像你我这样……”黄金屋叹了一口气,“好坏倒是还能另当别论,可是你我既已都成了废人,那么燕三郎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你可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能够找得到千面郎君?” “因为他很会变脸?”黄金屋记得,他扮成李管家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认出来,“亦或是……他很会藏身。” “他走的路,都是从阴曹地府里挖出来的,谁也找不到。” “连你也不能?” “也许有一个人可以。” “谁?” “有个叫天元的孩子,他一直没有出现过。” “原来是他。” “黄大人知道?” 黄金屋听到这个名字,眼中突然浮现出一丝鄙夷的神色,“你莫忘了他们是山神庙里的孩子。” 山神庙是永安巷的地界,那么作为一心想要替代百无先生地位的黄金屋,当然会用心记下永安巷里的每一张脸孔,每一个名字。 “那你一定也有法子找到他?” “我向来都不太擅长找人的。” 荼蘼不由得点了点头,“我也是,所以也只能等着人来找我了。” “你凭什么认为,你等的人一定会来?” “就凭这个。” 荼蘼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这些年,我的确已得罪过太多的人。” “是,最好的报仇机会,就是等到仇人变成了废人。如果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来找你的人一定不会少。” “也一定会有他。” “你刚刚不还说有恩于他,他又怎么会回来找你寻仇?” “也许,久负大恩必成仇。” “这倒是,可我也知道,你肯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一定不只是为了引来这样一个小人物的。” “是。” “那是为了谁?” 黄金屋的手心里不停地搓着那三颗骰子,他实在是很想再重新掷一把算算气运, “我只是想知道,咱们永安巷要不要为了欢迎这个人做些筹备。” “不必,无常不吃请。” “无常?” 黄金屋轻哼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把生意都打到鬼的身上了?” “七月半,鬼门开,无常至,索命来。” 听完了这几个字,黄金屋的脸突然僵凝住了,他的眼神呆滞,再也不见一丝光采。 他今日受过的惊吓已太多,可他一一都缓了过来,他本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可以唬得住他,可是这一次,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又算错了。 听到那个名字,他整个人已连害怕都感觉不到,只有呆滞,仿佛脑子嗡的一声被清空,再也装不进去任何东西,再也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七月半,但凡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希望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散了他撩入耳后的头发,沙土在脚下肆意飞扬,溅脏了他崭新的云鹤大氅。 他完全没有在意。 从前的他,绝不会这样不修边幅,即使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石室里的时候,也同样谨怀慎独,秉承君子之风雅。 可是人总是这样,在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才不会有闲工夫去关心今天的衣服和鞋子搭不搭配。 他现在只希望,是耳边的风太大,所以刚刚听错了。 “你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醒过神来,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你是个疯子,我早该想到你是个疯子的,我也是个疯子,否则怎么会跟你这样的人牵扯上关系,你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怎敢招惹她,你竟敢招惹她,你无端端地去招惹她,你真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面对他这样的反应,荼蘼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胆小的狗,遇到了更凶猛的大狗时,就算只是听到了人家的声音,总是会先骂上一骂的,这叫壮胆。 毕竟刚刚在酒馆里,连谢乌有那样的老江湖听说了她的这个打算之后都已那般反常,何况是他? 荼蘼静静地等着,等着他骂完。 人在骂人的时候,若是能够把所有难听的话全都骂完,骂到再没有词可骂,那他的气,至少也已消了一半。 所以她从不发泄自己的脾气,她要把气都存着,攒满了账,一块儿算。 骂人,人也不会因此而少块肉,她从来只要最有用的法子。 黄金屋终是安静了下来,人在最冷静的时候,才会变得最理智,才能够听进去别人说的话。 现在,她已可以和他继续谈话。 “你放心,纵然她来了永安巷,也万不会动你分毫。”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七月半手底下的亡魂生前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她这个人心高气傲,向来只喜欢挑最难啃的骨头。” 黄金屋眯起眼睛,有些犹豫地看着她,“我不是?” “你?” 荼蘼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摇了摇头, “你从头到脚,都是一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肥肉,她不蠢,当然也知道,死了的肥肉,纵然唾手可得,却已不再新鲜了。” “这样的抬举,我倒不知该是高兴,还是难过了。” “且高兴着吧。” 荼蘼已转过身去,她的目光穿过千里荒坟,望向了山脚下那一片灯火阑珊, “能高兴一日,便是赚一日的,往后的日子,怕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可你明明说,她绝不会动我分毫,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又怎么会笑不出来呢?” “如果真的要命,那倒好了,毕竟,死易,活难。” 黄金屋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也顺着荼蘼的目光望了过去,那是日出东方的破晓之光,“天快亮了。” “天又快亮了。” 荼蘼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可一个又字,多么心酸,又多么庆幸。 又一天,又多活了一天,又赚了一天。 “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