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五月,辽南的冰天雪地已经消融怠尽,树木都抽出了绿芽,盖州城里的人们也好象从冬天苏醒过来,街道上的人流多了起来,几处市场也渐渐繁华起来,粮食和物品通过海运从连云岛上源源不断地运到盖州城里,让盖州城里的市面突然活跃起来。 目前在盖州的除了华夏军3000余人外,还驻扎着刘兴祚的一万余人,而所有的民众都被迁走,一部分去了复州和金州,海道通航后,有一部分人随即被运往台湾安置。 原本王成效准备在盖州这边留一部分百姓种田的,不过在整个冬季建虏一直派出了小部队进行骚扰,这些建虏惯于在冰天雪地的山林中穿行,实在是防不胜防,为了百姓的安全,干脆都迁到了后方,反正人不多,复州那边的。 不过其实后方也并不安宁,曾有上万建虏骑兵居然沿着海岸线袭击了旅顺,那在旅顺参将张盘得力,抵御住了这波攻击,虽然建虏是主动撤退没有什么首级斩获,但毕竟做为一个守备官,张盘的守土之功是少不了的。 倒是盖州这边的小规模侦察战收获了几十颗首级,不过,这些首级也付出十几人牺牲的代价,而且牺牲的都是华夏军中的精锐-侦察兵,这让王成效跟陆水根心痛不已,要知道培养一个侦察兵十分不易,到现在华夏军的侦察兵编制也仅仅只有一个加强营不到六百人,可以说个个都是精兵。 不过刘兴祚看了那些建虏的尸体,有二十来具是白甲,这在建虏军中也是强悍的存在,都是经过几年甚至十几年战斗因功升上去的,个个都是百战老兵,想来那些个旗主们也会心痛不已。 因为侦察兵的损失过大,现在华夏军的侦察范围已收缩不少,从原先抵达海州卫城边缩回到盖州边的团山一带。而建虏估计也损失不起白甲,消停了不少,只在山下建了几个营地守着,不再进山与华夏军缠斗。 这让华夏军目前对建虏的军事调动情况一无所知,唯一的消息来源还是偶尔逃来的辽民,不过这些辽民一是本身消息来源不足,二是估计也有一部分人是建虏的细作,所谓的消息也不见得有多少价值。 不过这些逃人过来后,一般在严格控制下直接给安排到了长生岛,海冰化了之后直接运到了台湾,是否细作其实已经无足轻重,隔着几千里的海路,相信也没办法传递信息了。 不过所有的逃人都在传递的一个共同信息是建虏那边缺粮了,而老奴的措施居然是直接搜刮汉民的粮食,凡家里余粮不足以过冬的直接处死,而把仅有的一点粮食直接收走。建虏控制区的粮价已经来到了十两一石的天价,即使这样市面上也没什么粮食,现在辽东的自由民已经基本不见了,剩下的汉人只剩下了被建虏视为财产的包衣,但这些包衣的日子也不好过,大量的饿死或被虐待而死,剩下的人也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部分实在受不了的青壮钻进了山里一路向南或向东逃亡,但能逃出来的十不存一。 不过盖州驻军能做的事情也有限,除了在山中设了一些点放置一些粮食外,剩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加大对建虏控制区的骚扰,使得他们抽不出大量的兵力拦截逃人。 随着海上通道的恢复,除了大物资从南方运来外,一些信息渠道也畅通了起来,最近经略府传来命令,要求刘兴祚、毛文龙、沈有容、王成效四人五月十日前往山海关商讨协同作战事宜。毛延庆与刘兴祚商量之后,觉得两人对大明官场毫不熟悉、无根无底,只能先去袁可立那里请教一下,经过一年多来的合作,两人一致觉得袁可立还是比较靠谱的,待人以诚、敏于行事,而且除了整体战略上的考虑外,基本上不干涉具体的战事。有这么一个领导让两人基本上没什么掣肘,可以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战事上,当然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华夏公司强大的后勤能力。 两人说走就走,叫上了沈寿岳和张容声,当天就乘船前往登州。到得登州已是晚上,两人到了城外的军营睡下,张容声则拿了两人的拜贴连夜进城前往巡抚衙门。 次日,袁可立却没有在巡抚衙门会见两人,却是让两人前往蓬莱阁见面。两人虽然有些奇怪,还是在张容声的带领下慢慢走向蓬莱阁。 蓬莱阁位于蓬莱水城之中,整个水城环丹崖山而建,控山扼水,北门为水门,南门叫振阳门,整个水城只有这两座城门,东西两侧还设有两座炮台,控制着海面。在没有坚船利炮的时期,确实是一座难以攻破的城池。 张容声带着两人拾级而上,一路还介绍着路上的名胜和风景,显然来过不少次了。本来心情有点着急的两人也渐渐平静下来,一边走一边欣赏着丹崖山的美景。蓬莱阁处于丹崖山巅,阁高15米,双层木结构,重檐八角,四周环以朱赤明廊,供人极目远眺,创建于宋嘉佑六年,明万历十七年巡抚李戴于其旁增建了一批建筑,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一起并称中国四大名楼,历来为文人墨客游玩必到之处。 上得崖顶,只见碧山远列、万里浮波,点点船帆嵌于海面,阵阵海风让人心旷神怡,有仆人见三人上来,引着到了边上的一个亭子,只见袁可立和一个穿着道袍的老者并排站在亭中,面对着海面指指点点。 仆人大声通传了一声后,两人转过身来,只见那老者面色红润,虽须发已白,但精气十足,风度翩翩,倒是袁可立显得更加老态。王成效与刘兴祚连忙上前行礼,袁可立摇摇手示意不用,不过王成效还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刘兴祚也有样学样,没有按当时的礼节下跪,那老者显然有点意外,面上露出异色。 “玄宰兄,这两位就是勇冠辽南的王将军跟刘将军,他们两人可是收复复、盖两州的功臣,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位是我的同年好友董玄宰,目前就任太常少卿,有些私事前来与我商议。”袁可立介绍了一下后,请各人坐下。 王成效眼前闪现了军情处收集的情报,董其昌与袁可立均师从于原礼部尚书陆树声,同年中举,同年中进士,可不是袁可立口中简简单单的同年,应该两人是属于死党一类。据卢艳芳从京城传出的消息,京中一些丙辰科的同年在轮番攻击袁可立,据军情处分析,这些人部分是为毛文龙所收买,部分受魏忠贤指使,甚至有部分东林内部人员的倾轧,不过内里关系复杂,外人等闲没办法窥视其中的玄机,董其昌作为一个现任官员宁愿犯忌讳亲自前来登州,显然事情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地步了。 王成效虽然对明末的党争并不想介入,但处在这个时代,能够更好的了解朝中的动向显然对后面的发展颇有帮助,即使在后世,站队问题也是一个关系到前途甚至生命的问题,值得投入最大的精力。 根据最近的情报,显然袁可立遭有心人攻击了,而这种攻击应该是并不止于政治层面,还有可能是出于经济利益。对于朝廷来说,最近几年最大的支出就是辽饷,三百万的辽饷虽然只有十分之一是到登莱,但是登莱取得的战绩却远远大于辽西,而这就有可能导致辽西的官员担心朝中有人会提出加强登莱的拨款,相应的辽西的拨款就得减少,而辽饷牵涉到的可不仅仅是将门的利益,这是一长串从朝中各部到辽西各级官员的名单都靠着这份辽饷,这条产业链之庞大足以暂时让政治观点不一样的官员联合起来,其目的就是让辽南的攻势暂缓,让辽南这边不要太出彩,而在明面上把袁可立拿下就是最快捷的手段。 不过,王成效不明白的是,袁可立对毛文龙的支持是最大的,三十万预算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用到了东江,粮草的拨付也很及时,甚至由于本身的资金偏少,袁可立还特请了给予东江镇自由贸易的权力,虽然大明将领做生意的也不少,但东江镇实实在在是唯一一家可以摆在明面上的。 虽然从目前的情报上显示,毛文龙是因为战功没有得到袁可立的认可,但其实毛文龙上报的战功确实是没有首级支撑的,即使袁可立认可了,兵部其实也是没办法认可的。那么毛文龙明明理亏的情况下,明明知道如果袁可立在位会给自己大量支持的前提下,去收买人弹劾袁可立呢?这一点军情处想不通,王成效也是想不通。 其实从情报上来说,袁可立已经被免去了登莱巡抚,而继任者也已经出来,武之望,他也有着很强的军事才能,曾经在辽南、山东备兵。此人应该是独立于党派之外,是各方妥协的产物,虽在人望上却远远不如袁可立,在朝中的奥援也是远远不如,不过据说此人却是一个良医,著有多部医作。 虽然袁可立并未在财力上给王成效太多支持,但处事公允,能力很强,很有担当,也不给前方更多的牵制,正是最理想的上司,不过朝廷的事王成效也管不了,新来的巡抚如何也得看看再说。 “海市!”这时刘兴祚的惊呼打断了王成效的思路,顺着刘兴祚的目光,王成效看到海上冉冉生起一座城市,琼楼迭现,时隐时聚,变化莫测,如玉帝之天宫玉宇,如神仙之仙境,在海面上飘渺,甚至还隐隐看到人影在其中徜祥。 众人都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奇景,神情不一,或赞叹,或向往,或羡往,或沉思,虽然王成效知道这海市蜃楼只不过是光影折射的产物,但也不禁对这惊人的美景所迷醉,怪不得这里被称为仙境,果然有其独特之处。 良久,那仙城渐渐淡去,最终消失在了万顷碧波之中,众人静默良久,袁可立大声说道:“笔墨来!” 见袁可立闭目沉思,众人也都不说话,待仆人把笔墨准备好之后,袁可立双眼一睁,目中精光闪现,提起笔后,一挥而就,董其昌上前一看,只见满满的纸面上写了一首诗,诗名叫《甲子仲夏登署中楼观海市》余建牙东牟,岁华三易,每欲寓目海市,竟为机务缨缠,罔克一觐。甲子春,方得旨予告,因整理诸事登州城池夜景之未集,又两阅月,始咸结局,于是乃有暇晷。仲夏念一日,偶登署中楼,推窗北眺,于平日沧茫浩渺间俨然见一雄城在焉。因遍观诸岛,咸非故形,卑者抗之,锐者夷之;宫殿楼台,杂出其中。谛观之,飞檐列栋,丹垩粉黛,莫不具焉。纷然成形者,或如盖,如旗,如浮屠,如人偶语,春树万家,参差远迩,桥梁洲渚,断续联络,时分时合,乍现乍隐,真有画工之所不能穷其巧者。世传蓬菜仙岛,备诸灵异,其即此是欤?自已历申,为时最久,千态万状,未易殚述。岂海若缘余之将去而故示此以酬夙愿耶?因作诗以记其事云。 登楼披绮疏,天水色相溶。 云霭洚无际,豁达来长风。 须臾蜃气吐,岛屿失恒踪。 茫茫浩波里,突忽起崇墉。 坦隅迥如削,瑞采郁葱葱。 阿阁叠飞槛,烟霄直荡胸。 遥岑相映带,变幻纷不同。 峭壁成广阜,平峦秀奇峰。 高下时翻覆,分合瞬息中。 云林荫琦坷,阳麓焕丹丛。 浮屠相对峙,峥嵘信鬼工。 村落敷洲渚,断岸驾长虹。 人物出没间,罔辨色与空。 倏显还倏隐,造化有元功。 秉钺来渤海,三载始一逢。 纵观临已申,渴肠此日充。 行矣感神异,赋诗愧长公。 董其昌大声诵读着,不时发出感慨声,读完后还在大声赞叹着:“礼卿兄这诗直追苏子瞻啊,兄之才弟实在是仰望不已。” 袁可立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今天有感而发,一挥而就的这副作品自己还是非常满意的,或许自己一生之中写出的作品应以这一首为首了。他转向董其昌,拱手微笑着说道:“玄宰兄笔力雄厚,还请玄宰兄妙笔抄录,必能增色不少!” 董其昌凑趣道:“再请温大师刻录,兄将留名百世!”两人几十年的交情,自也不会在乎那些虚礼,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这等文人之间的游戏,刘兴祚与王成效自是只能在旁边看着,直到袁可立转过头来,说道:“两位将军看老夫此诗如何?” 刘兴祚大字不识,只能目视王成效。王成效倒是识字,不过古文功底也有限得紧,幸好大致的意思也懂,袁可立此时的心境大致也了解,当下说道:“下官倒是有几点愚见。”袁可立倒是知道王成效识字,但也知道他的水平有限得很,也就能看得懂公文而已,倒是有些好奇,当下示意王成效但说无妨。 王成效理了理思路,说道:“第一,此诗又让我想起刚才所见的奇景,可谓是历历在目,想来即使没见过此景之人看过此诗后也会如身临其境。第二,看此诗的意思抚台大人有求去之意,不知何意?第三,我看抚台大人的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实是不可多得一等一的好字,难道董公的字比抚台大人的字还好?” 袁可立明显的沉默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今日不谈公事,难得王将军识得我诗中之意,不过你的第三点可是说错了,玄宰兄号‘书画双绝’,他的字可比老夫强多了。对了,王将军可有表字?” 王成效摇摇头,不过随即反应过来,说道:“还请抚台大人赐字!”袁可立沉吟半响,说道:“夫道无成效于人,成效者须道而成。王将军年少有为,练军有方,虽出身于蛮荒,亦知报效于朝廷,望汝保有本心,为朝廷立功,所谓本立而道生,就取字立本吧!” 王成效知道为后辈取字是时人的习惯,当然这字可不是随便取的,只有当成子侄辈看待的人才有资格取字,一般人长辈是不可能取字的。当下王成效郑重的向袁可立表示了感谢,摸了摸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不过在上衣口袋里还有一块怀表,这也是王成效的习惯,身上总是带着两块表,每天都会对下表,防止出现时间误差。 袁可立笑眯眯的接过怀表,仔细赏玩了一会后放入怀中。看着旁边刘兴祚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说道:“刘将军兴乱反正,于国有大功,然东虏未平,辽东未靖,还请刘将军再接再厉,为国朝守好辽南,就取字定蕃如何。”刘兴祚大喜,下跪感谢袁可立,连说定不负袁军门期望云云。 袁可立摆摆手,说道:“老夫已上疏乞归,朝廷也已恩准。继任巡抚武之望已在路上,想来不日可达。玄宰兄也已辞官,我们二人搭伴回乡,尔二人辽东归来后,已经见不到老夫啰。”脸上现出些许的落寞,一声叹息,随着微微的海风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