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番交谈下来,朱祁镇的神色和缓许多,他郑重告诫林钧:“以后莫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 他脸上现出了几分惆怅,“父皇自幼得太宗喜欢,甚至越过皇祖父,直接封了皇太孙——” “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从病榻上伸出手,唤我道,祁镇,父皇,要死了。” 朱祁镇怔怔道:“然后,他就真的死了。” 林钧默然,朱祁镇轻声道:“他给我起名镇字,是永镇河山之意!” 朱祁镇看向林钧,认真道:“钧哥儿,我本以为,死后终是无颜见父皇,愧对了他给我的名字。” 小朱同学的脸上,忽然有了光:“是你,给了我希望!朕,还想活着,活到可以昂首挺胸,去见老祖宗们的那一天!” 朱祁镇抬手拍了拍林钧的肩膀:“所以,你也要好好活着,看着朕,是如何一步步——” 林钧:“……”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好家伙,他这是被反哺了吗?! 眼见朱祁镇卡壳许久,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林钧试探着道:“逆袭?” “逆袭——”朱祁镇念了两遍,双眼渐亮,点头大笑:“此词甚妙!就是逆袭!” 君臣再度和睦起来,朱祁镇边往帐中走去,边笑道:“对了,昨天伯颜大王派出传信的信使,回来了,我看你正忙,就没和你说。” 林钧一脸困惑:“信使?” 二人已走入帐中,朱祁镇从枕下,摸出了一叠子信,取出其中两封,意味深长地递到了林钧手中。 第一封,出自兵部尚书邝埜之手,封面上赫然写着,林钧小兄弟收! 第二封,是英老国公写的,他倒没写林钧收,大概传话的先去了他那里,他写的邝老头子收。 然后,邝老头子,把头子两字划掉,又加了几个字—— 转林钧小兄弟! 林钧讪笑两声,“大概是因为,八月十五那天,我为了保各位大人性命,替他们喊了身价吧!” 朱祁镇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认真帮林钧分析道:“邝老爷子桃李满天下,英国公更是勋贵中的勋贵,既然你得了他们的青睐,那就好好结交一番,日后用得上!” 林钧连连点头,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娘哎,邝老头子真是害人不浅! 你说你一个兵部尚书,一品大员,给一个厨子写信,合适吗! 林钧拿着信,坐到了炉前,哪怕白天,帐中还是有些昏暗,看信只能借助炉火之光: 林小哥亲启! 老夫在这营中,初时甚是无聊,年老体衰,做不得什么活,很是被瓦剌人嫌弃了一番。 后初步学会瓦剌语,尝试给瓦剌幼儿讲成语故事,南辕北辙刻舟求剑,没想到大受欢迎。 经部落主同意,已开始为这些孩童启蒙,每日十几个小豆丁承欢膝下,倒也其乐融融。 不求其中出个林小哥一样的人才,只盼他们能知廉耻懂礼节,修己修身即可! 另,火坑建造法已阅,甚妙,老夫这里每日十几孩童,确实帐中有些冷,部落主已同意在老夫帐中打造一火坑。 …… 《兵部大佬在草原教书育人》 《挟幼崽而令瓦剌人造炕》 …… 片刻功夫,林钧已为邝老爷子的草原生活,脑补出了七八个题目。 大佬就是大佬,到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林钧摇头轻笑,打开了第二封来自英国公张辅的信,一眼扫过,他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英国公一手粗犷豪放的字外,另有不少清瘦俊逸的小字,备注一旁,像极了语文老师批改作文! 老广头: 尚能饭否?(尔善饭,然顷之三遗矢!) 吾每日吃肉喝酒,好不快活!(莽夫!) 你一定以为本侯在骗你,哈哈,咱们武将的事儿,你一个老笔杆子不懂!(小人得志!) 开始这帮混蛋觉得本侯人老可欺,成日里不是短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本侯直接挑了两个刺头,揍趴下了。(怕不是挑了两个软柿子捏!) 部落主不服,直接叫出他们部落的巴特尔,哦,就是勇士的意思。(6aatap,老夫不光会说,还会写!) 本侯一看那大体格子,我这老胳膊老腿,可能还真打不过!(果然前面是俩软柿子!) 要是输了,岂非有辱国威?!(莽夫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本侯就和他打赌,各自教授一个小崽子,一周比试一次,你猜怎么着? 本侯全胜!(蠢货!资敌!) 本侯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本侯教他的,全是骑射功夫,不教,他早晚也能学会!(这老头子莫非平日都在装傻?!) 总之,本侯已和部落主兄弟相称,每日里好不快活!你要是混不下去了,说一声,本侯派人去接你!(本大人也可以接你过来!) …… 林钧看的只想笑,两个年过半百不服输的老头子,隔空斗法,邝老爷子那一句蒙文英雄,简直是神来之笔,直接就降维打击了! 满满的学霸碾压即视感! 林钧一抬头,看到朱祁镇虽没看他,他的手却在轻轻敲击膝盖,知道小朱同学,也在好奇,两位重臣,都写了什么! 他把信递了过去:“皇上,你看看!” 朱祁镇轻咳一声:“不是朕非要看你的信,是你请朕一观,朕才看的!” 林钧忍住笑:“是是是,是我求皇上看的!” 朱祁镇这才心满意足地打开了信,他的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片刻后,朱祁镇把另外一摞信,递给了林钧。 林钧眨了眨眼,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好家伙,这帮子大明重臣,真是一个都没闲着! 有帮部落主编史写书的,有编了蒙汉双语手册的,还有兼了谋士的—— 武将们大多和部落主打成了一团,是真的打,不打不相识的打。 反正人人混得风生水起,若是有职称,至少中层起步! 他们都对火炕大加赞赏,言不日即开始搭建! 林钧心道,都是狠人啊,狼行千里吃肉,诚不我欺! 林钧笑道:“各位大人们都混得这么好,不会不管下面的士卒的,皇上可放宽心了!” 他说的,正是朱祁镇心中隐忧,闻言,朱祁镇轻声叹道:“什么时候,若是能把这数千大明将士带回故土,朕,死也瞑目了!” 林钧故作不满:“皇上不让我提死字,怎么自己反倒说上了!” “皇上放心,大家,都能回家!” 一定! 林钧的肯定答复用得多了,朱祁镇已经有了抗药性,他有些惆怅地道:“希望吧!” 哪怕在帐篷里,他也是坐南面北,始终看向家的方向! …… 朱祁镇并不知道,他的愿望,其实并不遥远。 “什么?大兄,你给现在的明皇去了信,要送以前的明皇回去?!” 伯颜帖木儿站在也先王帐前,一脸震惊,鉴于大明皇帝的年号过于复杂,他们干脆以时态区分。 也先在家中,没有穿盔带甲,一身传统长袍,沉着脸,指着帐边的几车金银,“上次明皇亲笔,只要来一车金银,只怕下一次,是半车都要不到了!” “大明也不肯花钱赎他回去,我一要交换,他们就装聋作哑——” 也先越说越气:“难道还要我帮他们养着明帝不成!” 话一出口,也先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大明实在是太奸猾了,竟然连自家皇帝,都要别人帮着养! 伯颜帖木儿和也先,不愧是亲兄弟,他一拍巴掌:“可不是吗!” 也先呼出一口长气,“我也不要金银,也不要土地了,他们赶紧派人,把自己的皇帝接走就行了!” 自打出了喜宁那一档子事,也先莫名地觉得,大明人身上,都明晃晃地挂着一个牌子,上书骗子两个大字! 烦人!赶紧走! 伯颜帖木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如果说瓦剌是一个大家庭,那也先,毫无疑问,就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 这种大事,伯颜帖木儿,从来都只是听听就好。 他有自己的事要办:“大兄,既然这几车金银,你都用不上了,我能不能拿来使使?” 也先皱起眉头:“你要金银做什么?咱们的暗线都断了,有钱也没地儿花!” 伯颜帖木儿舔了舔唇,嘿嘿一乐:“大兄想买药材,布匹,自然不好买!我买些米面豕肉,应当没什么!” 也先眉头依然紧锁,“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伯颜帖木儿骄傲的挺起了胸:“我要宴请诸部落主!我要让脱脱不花知道,不是只有他,才能做出明宫的大宴!” 也先一脸怀疑:“大宴?你?” 伯颜帖木儿讪笑两声:“不是我,嘿嘿,是明皇的厨子!” “还请大兄替我发帖,广邀大势贵族!” 也先虽然依然怀疑,还是取了一百两银子,给伯颜帖木儿。 伯颜帖木儿收好银子,又道:“上次我分得的美人,阿塔塔不喜欢!我不要了!大兄爱给谁给谁吧!” 也先不以为然:“哪个马王,没有一群母马!” 伯颜帖木儿难得反驳一次大兄:“那狼王,不也只有一个伴侣?!” 也先沉默片刻,“滚吧!” 朽木不可雕。 伯颜帖木儿嘿嘿一笑,不再停留,直接带着几名亲卫和翻译,直奔宣府而去! …… 杨洪最近,很是焦头烂额,他府上的厨子,原本还勉强可用。 结果林钧走后,这帮厨子,竟然集体跑来辞行,说什么不能让林师的方子埋没在这边锤之地,他们要回到家乡,将其发扬光大! 杨洪直接就被气笑了,什么发扬光大,不就是想回家赚钱吗!还说得这么高大上! 他也懒得留,干脆从伙头军里又选了几个熟手上来。 结果悲剧了。 杨洪发现,这几个,非但不如林钧,连林钧调教过的前任也不如! 昨天年夜饭,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咸的咸,淡的淡,烂的烂,生的生—— 就没一个能下口的! 伙头军们也很委屈:“大人,咱们都是做惯大锅饭的,习惯多煮一会儿,谁知道煮久了,这些菜,他就烂成糊了呢!” 当他连着从初一到初七,都愤而出操,终于引得副官代表众军士表达不满,杨洪才意识到,糟糕的伙食,已经严重影响他的心情,甚至于干扰他的判断力了! 杨洪琢磨着,是不是派几队人,把那几个回去发扬光大的家伙,给逮回来? 就在这时,传令兵来报,瓦剌,来使! 杨洪瞬间狂喜,井源已经受不了总兵府的伙食,跑到大同,和郭登作伴去了! 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他独享了! 杨洪意气风发,挥手下令:“列队!欢迎贵客!” 于是,当伯颜帖木儿抵达宣府门前,看到的是大开的城门,和列队而出,整齐划一的军士们! 守将杨洪,则全副盔甲,高居马上,候在门外! 伯颜帖木儿:“……” 说好的硬骨头呢! 不是说,明皇来了,都叫不开门吗! 他看向了先遣兵:“什么情况?” 叫你通报,没叫你叩关! 先遣骑士也很委屈:“不知道呀,我就说使团来访,杨洪就高兴得跟又做了新郎官一样!” 七十岁老武将再做新郎,这比喻够狂喜。 伯颜帖木儿策马上前,近了看清杨洪的脸,他不得不承认,手下的描述,分毫不差,甚至还含蓄了! 只怕不止是再做新郎,还一次娶了俩姐妹花! 杨洪却没有同伯颜帖木儿打招呼的意思,他满面欢喜,视线在伯颜帖木儿的随从中寻找着—— 不是,不是,还不是—— 区区十几个人,很快巡视一遍,杨洪不信邪地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他脸上的欢喜如落潮般快速退去,皱眉问道:“林钧呢?!” 他大孙儿呢?! 伯颜帖木儿听了翻译的话,一脸困惑,“零军是谁?!” 杨洪眉头紧锁:“就是上次跟着使团来的,那个特别会做饭的厨子!” 特别会做饭! 伯颜帖木儿秒懂,“你说林啊!他没来!他在我的营地好好呆着呢!” 杨洪:“……” 扫兴!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去,转身就走:“收队!” 大明士卒整齐划一的跟在了他身后,待这些士卒进了城,城门也轰然关上,只留了一条狭缝,勉强可让一人进出。 城门前,迅速从规模宏大的欢迎外国领导人的场景,变成了残风卷雪,满地瑟瑟。 伯颜帖木儿:“……” 他身边的手下忍不住嘀咕:“这是新娶的老婆死了吗?” 伯颜帖木儿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终于进了城。 由于城门缝隙过于狭小,这十几骑不得不下了马,牵马而入。 若是林钧在此,定然会告诉伯颜帖木儿,这就是汉文化中的下马威了! 杨洪留了个副官,同他们交涉。 很快,杨洪就知道了这帮人的来意:采购粮油米面,蔬菜豕肉! 若不是大年已过了一半,杨洪几乎以为这帮瓦剌人是来办年货的了! 杨洪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他们要什么,就卖给他们什么好了!” 副官却一脸的欲言又止。 杨洪皱眉:“还有什么事?” 副官满脸纠结:“他们说,要用馒头来算帐!” 杨洪怀疑自己听错:“馒头?” 副官苦笑,“倒也不是用馒头结帐,是要求所有的物资,全部用馒头来计数。” “他们还提供了一个单子,列了大致价格,比如说,一只豕,价值一千个馒头这样。” 杨洪听得直皱眉头,“搞这么复杂做什么?” 副官脸上却显出几分钦佩:“核算完总共多少馒头,他们再用银两来结算馒头,一个馒头,一文钱!” 杨洪渐渐反应过来,他忍不住笑了,“这次的瓦剌人,还挺聪明!” 用银两做数,所有东西都涨价了也很难察觉,换了馒头,立刻就分明起来! 毕竟,一只豕,一千个馒头,和三千个馒头,区别还是很大的! 杨洪知道,这次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反正朝廷里下令,禁止的也只是茶叶药品布匹这些玩意儿,米面粮油,给了也就给了,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几十天,也就吃完了。 换点白花花的银子,百姓高兴,他收税上来,他也高兴。 杨洪最后,还是稍稍提了下价。 纵然如此,看着一百两银子,最后化做了整整五大车的食物,伯颜帖木儿,还是止不住惊叹—— 大兄太傻了! 那几车银子,也不知道能换多少吃食!反正他们夫妻带五个崽子,是够吃上十多年的了! 伯颜帖木儿打定主意,要从大兄那里,再要来多多的银子,转身就要踏上归程—— 一想到王妃,知道他把美人送走,奖励他个乳燕投林,伯颜帖木儿就恨不能身生双翼,一扇百里! “大王且慢!” 杨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伯颜帖木儿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身,他一个有老婆的人,和一个死了老婆的人,有什么话讲! 伯颜帖木儿抱怨道:“都说了不用抹零了,临走了又找我要!” 说着,他从随身行囊里,摸出两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递了过去! 杨洪:“……” 赫,还备了找零的馒头! 这位实际上的一城之主,大明总兵,瞬间哭笑不得—— 杨洪摆手拒绝,又示意伯颜帖木儿看他身后。 十辆满载的马车上清一水儿地蒙着雨布,随着杨洪的口令,车旁士兵,动作利索地掀开了雨布,露出里面的粮油米面,整只大猪! 伯颜帖木儿满脸困惑,摇头拒绝:“馒头……不够了!” 杨洪:“……” 刚刚一瞬间,他竟真的思考起,这十车粮油米面,能换多少馒头了! 杨洪轻咳一声,赶走满脑子的馒头,正色道:“不要馒头!只要大王回去以后,把林送来!这十车物资,尽可赠予大王!” 伯颜帖木儿先是认真聆听翻译,随即大怒,“做梦!便是拿你下一个新娶的老婆来换,我也不换!” 杨洪满脸茫然,什么下一个新娶的老婆? 他家老婆子比他还小两岁,如今在家,儿孙承欢膝下,他有多不要脸,才会停妻另娶啊! 伯颜帖木儿怒气冲冲转身就走,独留一脸茫然地杨洪。 待他奔出数丈远,杨洪的声音才再次从身后传来:“下次,大王若是不带林钧一起,老夫,就不卖给大王了!” 伯颜帖木儿心中冷哼,他下次,还不来宣府了呢!他去大同! 想到林钧,他就忍不住舔了舔唇,钧哥儿蒸得饺子,真好吃啊! 回忆的闸门一开,就再也止不住了,伯颜帖木儿满心满脑,都是萝卜牛肉掺杂到一起香得流口水的味道。 等他远远看到营地,才猛地反应过来,路上这几天,让他牵肠挂肚,相思难解的,竟然不是王妃! 是蒸饺! 伯颜帖木儿被这一发现惊到,待他渐渐回过神来,却是无比清醒的意识到—— 明皇可以走,林钧必须留! 可惜他两个女儿都太小了! 要不,和大兄商量一下,把娜仁那丫头,嫁给林钧算了! 反正他看娜仁跑得也挺勤快的! 伯颜帖木儿心中已有了一万个想法,总之,务必要把林钧,留在草原! 还不知道自己危机渐近的林钧,正耐心十足地教着娜仁烧制卤味,“我们大明有句俗语,叫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 帐外的伯颜帖木儿手一顿,身上莫名发凉,他一扭头:“去王帐,找王妃!” 亲卫好心提醒:“大王,王妃就在明皇帐中——” 伯颜帖木儿:“……” 帐内,王妃学得比娜仁还要快,她皱起眉头,“什么男人!要不是阿木尔他们喜欢,我才不学!” 娜仁同样不解:“父王诸妃中,齐格手艺更好,可他更喜欢漂亮的塔纳和哈斯!” 林钧:“……” 不行,什么情情爱爱,怎及美食半分! 他斩钉截铁地道:“那一定是因为,齐格的厨艺还不够好!” 帐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伯颜,抬起的手,刷地一下又落了下去,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娜仁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她搅着锅的手,渐渐停了下来,林钧忙接了过去,煮了羊蹄的汤汁渐渐浓郁,一不小心就要糊底了! 林钧心中,毫不客气地给了娜仁一个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