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源再度冷笑:“你们吃空饷,不也是该掉脑袋的?!只不过吃的人多了,也就成了惯例!” 郭登皱起眉头:“永清!慎言!” 他很少称呼井驸马的字,这一次,显而易见的,井源被他归为了同党。 杨洪摇了摇头,“水至清则无鱼,谁又能独善其身?” 井源沉默片刻,正色道:“我以前同二位一样,觉得大家都如此,若是不做,只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但是!”井源话锋一转,双眼中满是期待:“现在不一样了!” 郭登杨洪沉默了,不用问这个太上皇狂热粉,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们就奇了怪了,太上皇的表现,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可忠心到这个地步,总感觉有些难以理解。 郭登甚至怀疑,若是重现数月前,太上皇于大同门前叫门的一幕,他说一个放字,只怕井源,会立刻挡在箭矢之前,先死为敬! 其实,井源之前,只是佩服朱祁镇一心赴死的决心,觉其乃真勇士也! 直到昨天,朱祁镇一席话,才让他对朱祁镇彻底拜服! 可恨吾皇心腹唯他一人,吾皇之精心布局,又怎能对外人道! “太上皇他——”井源憋了半天,咬牙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郭登:“……” 杨洪:“……” 能不能换句新鲜词,井驸马是小时候没读完私塾吗? 再说了,这句话,不是反贼口号吗? 井驸马做为太上皇死忠粉,说这句话,不合适吧?! …… 三人都没有注意,隔了一顶帐篷,朱祁镇手提一包牛肉干,面无表情,不知听了多久。 他徐徐吐出一口长气,脚步轻盈地向后走了数十步,随即脸上换了副欣欣然的表情,脚下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兴致勃勃地大步走了过来,同时,高声唤道: “姑丈,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井源三人同时闭口,转头看来,朱祁镇身穿黄色龙袍,脚踏白雪,于光中行来,斯文的脸上带着浅笑,恍惚间,三人似看到了世外真仙! 朱祁镇举起手中布包,笑道:“这可是林钧秘制的牛肉干,姑丈拿去解馋。” 林钧!林大厨! 三名武将的眼同时亮了起来,待看到朱祁镇手上只有一个布包,郭登杨洪,又不免有些失望。 朱祁镇看在眼中,亲切唤道:“元登,宗道——” 他有意顿了下,看着两人的眼中重新有了光,方施施然解下腰间荷包,摸出两块牛肉干,递了过去:“你们俩,就尝尝吧!” 见俩人不动,朱祁镇抓着牛肉干的手,又往前递了递! 郭登杨洪心情复杂地接过牛肉干,在朱祁镇热情的注视下,不得不咬了一口,本以为会味同嚼蜡—— 呜,真好吃! 风干的牛肉带着浓郁的香料味儿,每嚼一口,都在强烈的冲击味蕾,随着不断咀嚼,牛肉干的浓郁风味更是入侵了口中的每一个角落! 越嚼越香! 郭登和杨洪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井源手中的布包上—— 好大一包! 分几块,不过分吧?! …… 送走井源三人,朱祁镇回到帐中,脸色已是彻底沉了下来,直接找上了林钧: “钧哥儿!朕刚才去送牛肉干,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朱祁镇咬牙切齿,“他们承认了!他们竟然公然承认,吃空饷,已是司空见惯!约定俗成!” 林钧愣了下,这方面,他倒是个盲区,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军事发烧友,对历史的知识,还是源自师兄—— “空饷之事,人尽皆知,然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第一军户制,看似稳固,却没有上升渠道,自然让军户出身者失了进取之心,士卒者,无争胜之心,未战已败三分!” “第二,大明疆域过广,邻者如瓦剌者,又虎视眈眈,不可不防!军队庞大,人数众多,难以监察。” “最后,军官彼此勾连,互相包庇,彼此牵连成苍天巨树,动则等同动国本!” “难,难,难!” 林钧傻眼了,脑子里刚刚被硬塞了一段超长信息,消化不良不说,关键是师兄都似乎无能为力,最后还连说了三个难!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把师兄的分析,逐条复述了一遍。 听得朱祁镇怔忡半晌,旁边的袁彬双目激动,破天荒的说了许多话: “钧哥儿,真大才也!我以前也觉空饷一事不好!不瞒皇上,我之前忝为把总,手下也有十数军士,其中一半吃着空饷!” “我觉得这样不好,到底哪里不好,却说不出来!” “还是钧哥儿看得明白,这么一说,连我都懂了!” 林钧心道,老哥,你连赞了,小心封号。 哈铭挠了挠头,这次讨论的话题,他有些听不懂,不过不妨碍他不明觉厉,跟着袁彬大赞:“大师兄就是厉害!” 称赞大师兄的时候,刘绍从不落于人后,他的夸奖,从来带着粉丝滤镜:“大师兄最最厉害了!” 最上加最! 就像是后世短视频平台上,那些热衷晒娃的宝妈,总觉得自己家娃哪哪都好,颜值第一,聪明无双! 其实在路人眼中,不过平平耳,充其量,也就称得上一句可爱罢了。 人类幼崽,又有哪个不可爱呢! 林钧在刘绍眼中,不啻于宝妈看娃。 朱祁镇回过神来,满怀期待地看着林钧:“那钧哥儿,可有解决之法?!” 林钧笑容一僵,正要光棍的承认,他也没什么法子,脑中灵光乍现,福至心灵地道:“皇上也不能什么事,都靠为臣来解决!” “臣毕竟只是个厨子,不是内阁大员!” 林钧义正言辞地道:“反正归期不定,皇上无事可做,不如就研究研究,如何解决军中吃空饷一事!” 朱祁镇很是受教,他听劝的程度,通常和对方在他心中的信用度成正比。 毫无疑问,林钧现在,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双眼明亮,重重点头:“好!那我就仔细想一想!” 林钧心中暗乐,当老师就是这点好,自己也做不出来的时候,就推说是给学生的考验! 朱祁镇小心翼翼地又道:“那要是我始终想不出来,钧哥儿,能不能帮我想一想?” 他由衷赞道:“连越过大明官方,直接去江南雇匠人的法子都想得到,钧哥儿之聪慧,远非朕所能及!” 林钧讪笑两声,答应下来。 去江南雇人,也是前世得来的灵感。 都说嘎腰子了,还有那么多人被老乡骗出去,只能说,高薪太诱人了! …… 与此同时,伯颜帖木儿的帐中,也先毫不客气地占了主位,手里的牛肉干,从拿起来就放不下了,一口气吃完,忍不住又拿了一根。 伯颜帖木儿看的心疼,牛肉干,林钧是做了不少,问题是开始的时候,是测试口味! 每出一种新口味,都被家里那帮小崽子抢光了,小崽子们吃完,还有王妃,明皇……根本就轮不到他! 好不容易口味稳定了,林钧又开始忙活草原大宴,出产不多……还是轮不到他! 这还是前两天,王妃看他耕作足够卖力,赏了他的,他都没舍得吃呢! 眼看也先一根接一根,根本停不下来,伯颜一咬牙,上手就抓了一把—— 他奶奶的,他也不留了! 当也先再次伸出手,后知后觉地发现盘里的牛肉干只剩渣渣,这才抬头看向弟弟。 看到伯颜帖木儿手中的一把牛肉干,他的视线一顿,若无其事地道:“牛肉干还不错,一会儿我走的时候,你给我装上个一百斤吧!” 伯颜帖木儿被气笑了:“大哥,统共也没一百斤,反正娜仁也会做了,你叫她做给你吃!” 也先勉强答应下来:“也行。” 又补了一句:“若是林做的有多,你记得给我送来!” 伯颜帖木儿:“……” 他的心中疯狂嚎叫,不会有多,永远都不会有多! “对了,”也先板起脸,说起了正事儿:“现任明皇迟迟不肯接受我们的求和,一旦前任明皇回去,我们和大明就不大好打交道了,你有什么想法?” 伯颜这个时候,总是哈铭上身,他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道:“我听大兄的!” 也先呵呵一声:“那我要牛肉干,你怎么不听我的?” 伯颜一时语塞,幸好也先并没有准备为难他,沉吟道:“把小妹嫁给明皇如何?” 伯颜帖木儿愣了下:“小妹?小妹不是嫁给脱脱不花了吗?我们哪儿还有妹妹?” 也先瞪了他一眼:“早叫你多读书,你就是不听!” “我们现在没有现成儿的妹妹,认一个不就有了!” “汉人四大美人儿里,那个王昭君,就是当时的皇帝认的妹子!” 伯颜帖木儿心道,汉字还没有他识得多,还看书,唬谁呢! 不过是听汉人谋士讲了些典故,就在兄弟们面前装起来了,什么看书,听书罢了! 还独喜欢有美人的桥段! 动不动恨不能和吕奉先一较高下,又或者长吁短叹,盛唐之风不再,胡人再不能随意通行……分明就是想回到古时,亲眼见一见那几个大美人! 伯颜帖木儿自认早已看穿大兄好色本质,也先说什么,他就点点头,并不往心里去。 也先教训完弟弟,默认伯颜帖木儿已经和他达成共识,犹豫片刻,询问道:“你说,把娜仁嫁给林,怎么样?” 伯颜帖木儿几乎跳了起来,笼络明皇,也先大兄,用的都是临时认的便宜妹子,对林钧,竟舍得掌上明珠! 他脱口道:“大兄,你认真的吗?!” 也先缓缓点头,趁伯颜帖木儿不注意,从他手里抽了几根牛肉干出来,咔嚓咬了一口,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伯颜帖木儿忽然就悟了! 想把林钧留在草原容易,但若要他长久的留在身边,有什么比让林钧,成为自己的上门女婿更好的呢! 伯颜帖木儿眼前一黑,他完全无法想象,离开林钧,他家的伙食会糟糕成什么样子—— 就算他能接受,孩子们能接受吗?王妃呢?能接受吗?! 伯颜帖木儿急中生智道:“娜仁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大兄让她嫁人,她不是都拒绝好几次了?” 也先一脸淡定:“我已经和她讲了,娜仁,并未反对!” 姑娘嘛,脸皮薄,不反对的意思,懂得都懂! 伯颜帖木儿沉默片刻,咬牙道:“大兄,其实我也有一个女儿,可以嫁给林钧!” 也先愣了下:“其其格和阿尔娜,都还不到十岁吧!” 伯颜帖木儿眨了眨眼:“我刚认的。” 也先:“……” 最终,也先和伯颜帖木儿不欢而散,给朱祁镇找老婆一事,两个人达成共识,至于林钧,就要再商量商量了。 …… 林钧觉得有些奇怪,前几日,娜仁还围在他身边,跟着他学做牛肉干,这两天就不见了踪影。 没有老师喜欢半途而废的学生。 林钧有些失望,幸好,他还有个求知欲和动手能力都十分强大的便宜姐姐! 井源带来了便宜姐姐的新回信,林钧很快看了一遍,对方这次实践了他上次说的卤菜,表示滋味儿甚好,就是第一次卤的时候,偷懒把鸡爪猪蹄一起炖了,结果鸡爪只剩白骨。 林钧哑然失笑,回信提醒,做饭最是考验耐心。 尤其是炖菜收汁,看着半锅的汤水,总觉天长地久才能收干,若是等的不耐烦去做旁的事儿了,转头回来,十有八九,锅已烧干了! 林钧刷两次短视频导致糊锅事件后,在师傅发火前,主动把短视频的客户端卸载了。 嗯,白天删,晚上再装回来。 林钧洋洋洒洒地一通写,写了许多需要注意的点,末了,他写到了最近的生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也先欲嫁妹给小朱同学的事情说了: ——太上皇托词北狩之中,仓惶成亲,有失体统,言待驾旋而后聘,也先不愿强求,勉强应下。 林钧多少是对这位爱做菜的美人姐姐有了些感情的,不然也不会通风报信。 写完,林钧又让小朱同学看了一眼,后者表示满意。 林钧把信收好,草原上通信不便,也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能送出去。 想来应该不会很久,也先愿意归还大明官兵是个王炸,朝内群臣,必然为此炸锅。 可惜,林钧猜到了过程,却没猜到结果。 …… 井源说到做到,返回大同的当日,就带着他的牛肉干,连夜出发了。 嗯,以一敌二确实有些难,幸好他马快! 稍后不久,三封递往京城的信,也几乎同时从大同宣府出发,飞赴京城。 之所以是三封信,因为郭登写了两封。 说起来,郭登出身的武定侯府,现如今也是一团乱麻,复杂程度也堪比皇帝老朱家的帝位继承了。 祸根从第二代就开始埋下。 初代武定侯郭英,生了十二个儿子,长子郭镇,尚了永嘉公主,次子郭铭,把女儿嫁给了仁宗,获封贵妃。 待郭英去世,仁宗继位,自然向着自家的老丈人,于是,本该长支继承的侯位,落到了二房手里。 当时,老丈人郭铭已经去世,爵位就被仁宗送给了小舅子郭玹。 郭玹去世的时候,已是正统十二年,重点来了,仁宗做古多年,可太祖之女,永嘉公主还活着! 这位辈份放到如今,那可就高了去了,最新的两位小朱皇帝,朱祁镇和朱祁钰,见了这位老公主,都得叫上一声曾姑祖母! 永嘉公主直接表示,你们二房占了侯位这么多年,也该还回长房了! 她直接推出自己儿子,也就是太祖外孙儿,郭珍,和郭玹的儿子郭聪竞争侯位。 简单说,就是长房的叔叔和二房的侄子抢起了侯位! 双方都是皇帝国戚,各有一帮故旧站队,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全京城都在看武定侯府的笑话! 正统帝也迟迟未决,究竟由何人,哪房袭爵! 郭登只庆幸自己既非长房,也非二房,更是早早到了边关,避过这一场夺爵之战。 不过现在,朝中风雨飘摇,是时候把武定侯府稳固下来了。 郭登把瓦剌营中,所见所闻,皆写入了信中,重点讲了太上皇,于汗王脱脱不花面前据理力争,逼得对方兵刀相向之事。 “太上皇言,他有子,子亦会有孙,草原之地,早晚为大明疆域。” “其言颇似愚公移山,却又令人莫名期待!” 朱祁镇和井源的py交易被郭登一笔代过,他又着重讲了最后,朱祁镇来送三人,只有井源得了一袋牛肉干,而他和杨洪,只是尝尝! 郭登隐晦写道:“牛肉干滋味儿甚美,登想给伯伯也赠送一份,就不知伯伯意下如何了!” 另一封信,则把伯伯,改成了兄长! 收信人,分别是长房三代的郭珍,和二房四代的郭聪。 郭登的问题,其实就是在问:他,要不要站队太上皇! 两位侯府继承人的回复,将决定郭登,这位武定侯三四代中,最出色的后裔,在爵位之战中的站位。 …… 杨洪所写,和郭登的信中内容,相差无几,只不过,郭登最后一句询问,到了他这里,却换成了一条备注: 余观太上皇,帝王之心似未消减,于对话时,曾以朕自称,虽立时改口,足可见其心中,仍以帝王自居。 杨洪寄往京城的收信人,赫然是兵部代尚书—— 于谦! 于是,在井源和三封信,几乎同时抵达京城后,井源带回的消息,宛如一枚深海鱼雷,把原本佛系潜水的官员,都炸了出来! “什么?!也先愿意无偿归还土木堡被俘将士?!” “大喜啊!皇上!” “当速速派出使臣,接太上皇和将士们回家!” 若说谁最欢喜,自然是在土木堡率先突围了的土木社成员了! 大明的朝议之会上,永远不缺唱反调的人。 一片欢声笑语中,反对的声音尤其刺耳:“喜什么喜!也先此人速来多狡,这次指不定又藏了什么坏心思!” “依我看,也先极有可能,把瓦剌骑兵,藏于这数千士卒之中,趁机攻城!” 朝堂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了嘈杂之中。 只是,这一次,让数千将士还家的美好愿景实在太强大,支持一派的众臣,占了大多数,反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朱祁钰高坐龙椅之上,手指已深深抠入木质扶手,扶手上匠人精心雕出的腾云金龙的眼睛,被划的模糊一片—— 像极了这贼老天—— 瞎了眼! 明明已经让他登上皇位,为何又让他那本该客死异乡的兄长,还朝! 难道不知道龙椅太小,挤不下两人! 前几天皇后终于生了,却是个公主!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那废物兄长,一个接一个地生,怎么到了他这里,子嗣就如此艰难! 明明两人只差一岁! 朱祁钰按捺下满心不快,视线在下方的群臣中快速巡视着,他必须派出新的嘴替——无论如何,不到最后关头,他都不能亲自下场! 拒绝北狩的兄长还朝也还罢了,拒绝数千将士,其中还有二十几位重臣—— 朱祁钰只怕到最后,自己会被逼着妥协! 户部侍郎,工部尚书,大理寺卿—— 这些原本支持他的臣子,这一次,全都倒戈相向了! 兵部代尚书—— 朱祁钰习惯性地就要略过这一位刚正不阿,不讲半分情面的于大人,下一秒,他的视线猛然弹了回去! 于谦眉头紧锁,竟是一脸地不敢苛同! 朱祁钰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期待,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群臣嘈杂的议论声中响起: “于大人!你有什么高见?!” 于谦洪亮的声音响彻朝堂:“臣以为,此事,不妥!” 全场安静。 只有朱祁钰欢喜地快晕过去的声音颤悠悠地响起:“于爱卿,有何不妥啊?” 于谦认真道:“之前诸位曾言,这数千士卒,被数十草原贼寇瓜分,分散在了草原各处。” 他沉声道:“诸位大人未在兵部任职,所以不知,草原之大,堪比我大明疆域!” 话音刚落,喧哗四起! “草原和我大明一样广阔?!于大人莫不是在说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若草原真如此广阔,也先为何还觊觎大明?” 于谦斩钉截铁地回应:“因为他穷!” 他随口举例:“大明瓦剌,好比两户人家,其中一家良田千顷,另外一个,穷山恶水,二者土地一样,又怎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