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人大行肩膀被大满抓住,脑袋歪在一边。 大满缓缓地松开双手,那大行象一条葛布袋子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大满肚子上插着举人大行的骨匕首,两眼发直,却屹立不倒。 两边军卒都看呆了,片刻的静寂之后,泰民氏族人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稻叔急令两名族兵抢上前去,扶住懵懵懂懂的大满,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本方阵营。 “小鹀【1】,小鹀,我和他们拼了,拼了。” 回到寨中,大满一屁股坐倒,两眼迷茫,嘴里念念有词。显然,这大个子搏命一撞之后也已经晕菜了。众人七手八脚地解开大满臃肿的衣服一看,那衣服正面原来有两张猪皮,其间还夹了大片的竹席子,而且是两层,外面又罩了粗葛布。那骨匕首虽然把衣服全刺穿了,却只是伤到了大满肚子上的皮肉。 众人面面相觑,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心道,这奇葩战衣真不愧是养猪能人大满和织布巧手女鹀的神作啊! 另一边,被抬回来的举人大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旅帅俯身探了探鼻息,发现人还活着。不过经历这惊世骇俗的一撞,脑袋里翻江倒海的可能已经成一团浆糊了,大概没有个小半年休养是回复不过来了。旅帅气得摇了摇头。 这一番比武折腾下来,泰民氏族兵士气如虹,而举邑军卒都觉得泰民氏这群人简直就是疯子,真是不要命啊! 中午一过,举人全军分为三路开始攻寨,稻叔也把人分了三组来抵挡。 这寨子地势本来就高,寨门开在了最缓的东坡上,其他方向更是陡滑难爬。泰民氏人躲在坡顶栅栏后面,远处用弓箭射,用石头砸;近处用竹矛捅,用石锤打。所有人都士气高昂、众志成城、拼死抵抗,缓过劲儿来的大满更是带伤上阵,以一当十,勇猛异常。反观举人这边,虽然人数占绝对优势,但是地形不利,军卒又已经失了气势,早就没了搏命的心思。所以直打到黄昏,双方都死伤了不少人,两百来人守的寨子依然没有被攻破,举人只得恨恨地收了兵。 傍晚时分,稻叔看到举邑联盟其他部族的援军纷纷开到,这一下,寨子被彻底围住了。和举军苦战了一整天,泰民氏断后的这两百来人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稻叔知道虽然举人没有急着继续来攻,但再来一次怕是无论如何也顶不住了。 入夜,东南水边的举人营地和四周新到来的联盟各部落营地连成了一圈,人声嘈杂,火把通明。泰民氏寨子这边寂静无声,只有巡夜的几支火把晃动,人们在默默地准备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稻叔清点了死伤人数,只剩下一百人不到,绝大部分人还都带着伤,重伤不能动的就有二十几个。 暗夜之中,忽然北面栅栏墙边一阵骚动,一个族兵来向稻叔报告说,“羽回来了”。稻叔忙抬头看去,只见羽正跟随着一个族兵匆匆跑来。 “稻叔。” 羽来到跟前,蹲下冲坐在地上的稻叔施礼。 “不急,快喝口水。”看到羽浑身泥水,衣服和脸上划得一道一道的,稻叔抬手递给羽一个水葫芦。 看羽猛灌了两口水,稻叔还是忍不住急着问道:“涢水那边怎么样了?” 羽喘着粗气,抹了把嘴说道:“我追上族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过涢水了。老族尹说西边路上的大族东涢氏没见有动静,只有一个小部落派兵来拦截,被檀大哥带人打跑了。我一路跑回来的这段时间,族人应该都过了涢水了。” 羽并不知道的是,举邑是派了传令小使去通知强大的东涢氏拦截的,但稻叔受到大巫谷的提醒,早派人把传令小使半路截住,这会儿正关在旁边的小屋子里呢。 “太好了。” 稻叔听完,长舒了一口气,停了一下,转头又问羽道:“那你小子还回来干嘛?” “不是说回来断后的吗?”羽很认真地说。 “有种,够朋友!” 这时,斜靠在一边、胳膊上渗着血的大满不禁赞道。 稻叔欣赏地看着羽,疑惑地问:“四周举人围得这么紧,你又是怎么溜进来的?” 羽详细报告了一路上摸到的敌情。 寨子四周确实全被围了,而且举人还特意派了一支队伍偷偷绕到了寨子西北,埋伏在逃往赤望方向的必经之路上。北面山上水冲出来一条土沟,经过寨子坡底,沟中草木茂盛。沟的出口在寨子东北方向,那里由芊吉氏族兵把守,十分松懈。 “我就是从那沟里偷着摸回来的。”羽指了指自己一身的泥水说道。 “哦?”稻叔听着,脸上的愁容一时舒展开来。 稻叔集合了剩余的几十个人,发布了族人安渡涢水的好消息。 火把的光跳动着,映射在一张张混合着烟尘、汗水和血污的脸上。这是泰民氏族兵精锐中的精锐,此刻,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骄傲的泪水。 “泰羽!” 随着稻叔的喝令,羽激动地跨上前一步。 稻叔扫视众人,沉声说道:“我,泰民氏断后族兵长老,在此告我族人,此番举族危艰之际,羽奔走传信,机警探敌,义返重围,厥【2】功达成,足抵前罪。羽,望你继承你阿爸的勇武,将来兴我泰民!” “是,稻叔!” 羽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断后的任务完成了,稻叔决定趁夜突围。 诀别的时候到了。能行动的几十个人被稻叔召集在一起,大家只带随身的武器,准备突围。有人伤重不能走,有人自愿留下来陪着伤员,族人们默默地互相告别,突围的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冲出去,而留下的人更是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让举人发善心了。 突围的队伍从北面黑暗处悄悄翻墙而出,由羽和稻叔在前引路,大满等几人断后,在黑暗中顺着土沟向东北方向潜行而去。土沟中荆棘丛生,众人在泥水中小心爬行,身上被划破也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芊吉氏的营地果然松懈,连流动的巡哨都没有。众人爬过营地的时候都能清楚地听到沟上边的说话声和睡觉的鼾声。 队伍越过了包围圈,眼看前方出了土沟就可以进入山林了,突然背后一片红光照亮了天际。泰民氏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高岗上泰民氏的寨子大火冲天而起,映得周围如同白昼。蔽无可蔽,稻叔带领众人迅速冲出土沟,奔向北面的山林。 才入林中,听得背后的族人一阵惊呼,稻叔回头一看,只见林外山坡下几路火把游蛇一般追来,喊杀之声由远而近,显然是已经被举人联军发现了。 “快跑,甩掉他们,大家去涢水西岸再汇合!” 随着稻叔的喊声,众人发足狂奔。 稻叔原以为大家可以一起跑,怎料与守寨时人人抱了必死之心不同,现在是谁跑得快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撤退中的族人哪里还能保持住队形,再加上山野中高低起伏,密林里方位难辨,黑暗中众人只顾各自埋头拼命的往前跑,队伍很快就跑散了。 羽腿快,紧紧跟着稻叔。不久,身后的人声渐渐远去,稻叔回头再看时,月光之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只剩羽和他自己了。两人在山林里跑了一天,确认甩掉了追兵,稻叔停下来辨明了方向,两人折向西,奔涢水而去。 稻叔和羽只知道向西,除了找些野果充饥,路上白天不敢停留。 这天,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清晨,羽一觉醒来,猛地觉得身边有人,抬头一看才发现几个猎人模样的壮汉站在身边,一个大汉正俯身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分明是女濯送给自己的骨匕首。羽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应对,余光看见一旁稻叔倒在地上,已经被人用竹矛逼住,正在冲自己摇头表示别做徒劳的反抗。 那几个猎人直接绑了稻叔和羽,却也不问话,带着二人便向西北大山里去了。 檀带着族人等在涢水西岸边,接应断后的族人。 几天过去,只等到了大满带了两个兄弟逃过河来。听说举邑联盟已经宣布泰民氏为叛徒,联盟各部族凡是抓住泰民氏人都可以任意处置。留下断后的两百精壮只见到这三个人回来,看来突围的绝大部分族人包括稻叔都被举人抓住或者杀死了。好在赤望联盟比举邑联盟强大,举邑暂时还不会派军西渡涢水来追。 檀带人又等了两天,见已无希望,也只得洒泪离开了。 泰民氏寨子被烧的烈焰浓烟芊吉氏都看得到,有人说寨子里面留下的人都被举人杀死了。泰民氏一出事儿,举邑的巫燕很快就来到芊吉氏,代替了大巫谷,然后全族就被大巫燕催着收拾东西准备迁移去举水。 女濯只知道那晚分手后羽西去传信,之后羽是生是死,再也没有了下文。眼看着自己去举邑学巫的日子也到了,女濯告别了家人,由大巫谷带着登上了去往举邑的船。 “此去送你到举邑之后,本巫就要去远游了。”大巫谷看着航路上的水光天色,释然说道。 “大巫您会离开云梦吗?”女濯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远离了家人,远离了族人,心上人转眼成为叛逆氏族、生死未卜,现在跟随了多年的恩师也要离自己而去了,女濯一下子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面对这一切。 “随遇而安,遵从本心吧。”大巫谷并未回答女濯的话。 女濯听出大巫谷话中的一丝消沉和无奈,更感凄惶。她沉默了良久,才鼓足了勇气,用小到只有自己和大巫谷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大巫,您可曾听到过羽的消息?” 女濯说完,象是等待着上天的宣判,低头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 “没有。”回答轻描淡写。 大巫谷好象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个问题了似的,他舒了口气缓缓说道:“不过我测算羽那孩子,并无不吉。” 女濯心中一阵欣喜,感觉晦暗的天边又升起了一丝丝希望。 大巫谷看到,停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对女濯说道:“濯,泰民氏现在是叛盟的罪族。泰民氏族人,无论他是谁,若被发现在这里,不被立刻打杀,也只能被抓了为奴,整个联盟都不能容。本巫劝你还是不要再想他了。” 大巫谷心中万般不忍,可是该说的话还是说了。 女濯面色灰白,咬牙转过脸去,泪如涌泉。 【1】鹀wu2,一种鸟,类麻雀。 【2】厥jue2,同其,他的,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