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延宗回忆道:“陛下想的是尽快收复失地,恢复祖宗基业。谁做得到,谁就是大齐的功臣。” “那陛下同意派大王出征?” “那是当然。只要医者看过,认为三兄身体尚佳,可以出战,就应该会下旨令三兄统兵南下。” 高昆却道:“这么说,陛下并不愿意派大王出征。” 高长恭惊道:“此言何意?” “陛下如果真的想让大王出征,直接颁下诏令便是,何必派个医者呢?” 封述不以为意道:“太保一直称病,陛下派医者探望,有何不可?” “穆提婆与大王是死敌,他突然举荐大王,安的什么心?” “陈人如果一路杀到邺京,穆提婆的荣华富贵还有吗?他举荐太保,也是尽着这点私心。” 高昆朝高长恭拱手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大意啊。” 高长恭点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国家有难,焉能不顾?陛下有诏,我必奉诏!” 晚些时候,广宁王高孝珩也来相劝。 他的观点与高昆一致,话也说得明明白白:“不说陛下是否猜忌你。你不出征,自是安然无恙。你若出征,万事难料。淮南之地本是侯景所献,算不得我朝根本,丢便丢了,不值得你冒险。什么时候等敌人打入根本之地,你再领兵出征,上对得起祖宗,下也顾得了大局。” 高长恭正在校场营房内擦拭自己的战甲,对二兄的苦劝根本听不进去:“我若瞻前顾后,便是把自己囿于党争之中。国家危难之际,城阳王尚且不计前嫌,我又何必爱惜羽毛?而且我已想好,除了王府亲卫,南下不带一兵一卒。世子也可以叫回来为质。陛下还要防备我什么呢?” 足足又过了一日,尚药典御徐之范姗姗来迟。如果不是皇帝催促,他打算再等一日,让兰陵王有更多时间考虑。 宾主寒暄之后,高长恭道:“我病在心不在身,徐公是知道的。如今心病好了,身上的病也要好了。” “大王想好了?”徐之范郑重问道。 “治病吧。”高长恭打定主意。 二人入了卧房,遣退杂人。 高长恭退掉上衣,露出浸染血迹的绷带。解开绷带,可见胸口处的创伤,伴有恶臭。 徐之范取了烛台近看,心中已有思量,又见脉象平和,未有大碍。于是他略微放心,捋须道:“还好是外伤,但一味养着,恐伤及肺腑,确实要治了。” 他打开药箱,取了一包药出来:“这是麻沸散,大王饮下此药,睡上半个时辰,我就能剜除腐肉。” 高长恭道:“麻沸散不必用了。王妃新谱了一支琴曲,有宁神镇痛之效,可代麻沸散。” “这……”徐之范十分为难。 高长恭笑道:“徐公勿忧。关云长破臂刮骨尚且不惧,何况是一块烂肉呢?” “好吧。”徐之范勉强同意,把麻沸散放回药箱。 不久,郑赟歆入内,与徐之范见礼,后绕至屏风内操弄琴弦。 高长恭垂足坐榻,袒露上身,气定神闲。 徐之范拿了一方巾帕送到高长恭嘴边,示意咬住。见他微微摇头,只好作罢。 接着徐之范拿出一柄银刀,就着烛火灼了灼,开始剔肉。 高长恭的身子先是一颤,然后就绷紧了,脸上开始发汗。他强作笑脸,道:“徐公来邺京多少年了?” 徐之范停下手中刀,好让病人痛苦缓和些。他想了想,答道:“天保九年先兄叫我从益州迁来邺京,已整整十五年了。” “我记得徐公在益州也呆了许多年。” 徐之范感慨:“二十一年。我随武陵王萧纪入蜀,做了十年太平臣子。侯景作乱,我劝武陵王发兵勤王,他却自己做了皇帝。后来元帝登极江陵,手足相残,终使魏人占了益州,我又在益州囚居了五年。” 高长恭望着徐之范眸中霜雪,动情道:“兄弟相争乃乱国之兆,前梁不就因此而亡的吗?” 徐之范点头称是:“大梁灭亡确实因此而始。我那先兄原来追随的豫章王萧综,也是为了和昭明太子争位而流亡入魏啊。后来豫章王客死异乡,尸骨迎回江南。先兄归附魏国,又归于齐国。我兄弟二人如此经历皆是因萧家兄弟相争所致。” 大约是话说得远了,徐之范又埋头疗伤。 剧痛再次袭来,高长恭咬了一阵牙关,道:“我朝何尝不是如此?譬如这一次,陛下是否真心待我?” 徐之范是皇帝御医,望闻问切、察言观色,看得比寻常人还准些。他脸色凝重道:“大王的人望如日中天,当年的咸阳王断不可及。咸阳王怎么死的,大王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陛下或许迫于形势重用大王,可一旦反悔,翻掌之间大王就成了第二个咸阳王。” “若徐公是我,当如何处置?” 徐之范叹息道:“世上最难的决断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王志在报国,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呢?就算是陷阱,也义无反顾。” 高长恭如遇知音,笑道:“我做事全出于本心。个人生死并不计较。我也想好了,这次出京只求战死淮南,绝不回来。” “大王……”徐之范望着高长恭,泪水夺眶而出。 “陛下成全我,我也成全陛下。”高长恭豪情满怀,“徐公听这琴声激扬悲壮,乃是王妃昨夜谱成的兰陵曲第四部,说的是我重穿战甲,收拾山河,功成而死。” 徐之范回宫后报与皇帝高纬,说兰陵王药到病除,可以出征。 高纬沉默许久,方召兰陵王入宫,欲令他南下赴淮,总制兵马拒陈。 高长恭叩谢圣恩,不要朝廷给他一兵一卒,只要发还亲卫,而且希望皇帝垂怜世子,许他还京,以免父子二人俱陷于陈人之手。 高纬非常高兴。只要高天在手,高长恭就像天上的风筝,始终在自己掌控之中。于是加封高长恭领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择吉日赴淮南总督军务。 消息传开,邺京气象一新。百姓奔走相告,皆言大吉。高长恭入尚书省,与高阿那肱、唐邕、段孝言、张雕商议钱粮兵马调度之事。 至于举荐高长恭的穆提婆,早早赶往仙都苑督办营造去了。 他坐在仙都苑水域内的华丽楼船上,与元士将、徐亮二人饮酒作乐。只见他放声大笑道:“怕他不走,走则必死!” 元士将拿出三尺长画轴,献与穆提婆,笑容谄媚:“大王请看,画得像不像?” 穆提婆拉开一看,见是一青袍道士,怀抱拂尘,盘膝而坐,云烟四绕,上书:东岳帝君高长恭。 “不像不像。”穆提婆连连摇头,忽的又道,“不像就对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