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衰草孤云,雪里山前水滨。 这一年立冬,洞庭山来了一位贵客,无禅寺的空明禅师,地位仅次于无禅寺主持空镜禅师。 如今北周境内佛教兴盛,信徒遍地,寺院随处可见。可早在三十多年前,佛教在中原大地几乎凋零殆尽。 前朝文帝见历代先皇求长生不老药不得,砸碎丹炉铜鼎转而信佛,日夜青灯黄卷,诵经抄经,祈求佛祖保佑国祚绵长。 由此佛教大兴,中原有僧众千人以上的寺庙共计四百八十余座,被世人称为“四百八十寺”。僧众千人以下的寺院更是随处可见,当时户部曾经做过粗略统计,中原地域内有僧人不下百万。 文帝笃信佛教,百万僧众不仅免除赋税,还免除徭役,以至于越来越多的青壮年男子尽断三千烦恼丝,割舍下万丈红尘遁入空门。 他们当真都是为了追求佛法吗?很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借空门免除徭役,还能吃上饱饭。 前朝文帝驾崩时,中原僧众已经不下两百万。 文帝死后,中原烽烟四起,藩王叛乱不断。继位的武宗皇帝平叛时,根本无兵可征,老的白发苍苍,小的瘦骨嶙峋,连刀枪都拿不稳。 武宗皇帝大怒之下,开始了震撼青史的“八年灭佛”。 灭佛开始后,中原绝大部分僧众被迫还俗,该种地的拿起锄头,该上战场的拿起弓弩,该读书的拿起卷帙。 灭佛八年后,昔日鳞次栉比的“四百八十寺”只剩下不到五十座,僧众不过万余。 灭佛时,无禅寺所有僧众西入凉地,在凉州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带去了佛光禅心。 如今的无禅寺主持空镜禅师被西凉王尊为“上师”,地位超然,已不再踏足中原。 拜访鸿玄宗的空明禅师一生游历四方,传佛讲佛,弘扬佛法,在北周江湖庙堂口碑极佳。 不老峰的净乐宫中,凌道升和空明禅师一同坐在紫檀桌案旁,桌面上水气袅袅,茶香四溢,一僧一道相谈甚欢。 北冥阁大弟子陆云卿在不远处正襟危坐,偶尔也能插上几句嘴,引来凌道升的赞许目光。 空明禅师面容清瘦,须眉皆白,一身最朴素不过的淡黄僧袍略微发白,脚下僧鞋磨损得有些破烂,脖子上挂着一串玛瑙佛珠。 虽然衣着朴实无华,但空明禅师慈眉善目,风范高雅,宝相庄严,俨然是一位胸怀大慈悲,圆满四摄的佛门高僧。 空明禅师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神色肃穆道:“凌阁主,近日在西北边塞的野狼峪中,有一场惨烈无比的屠杀震惊世人,江湖上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知凌阁主是否听闻。” 鸿玄宗中,凌道升虽然代师父清策天尊主事,但他毕竟在名义上还只是北苍阁的阁主,所以空明禅师一直都以“阁主”称呼凌道升。 凌道升平日里忙于打理鸿玄宗繁杂事务,少有踏足江湖的机会,外界的风起云涌仿佛都离他很远。 跟凌道升有同样境遇的,还有一个在小莲花峰隐仙岩上挥汗如雨的练剑少年,顾天南。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遍!”顾天南喃喃了一句,经过两个来月的苦练,他的拔剑式终于蓄出了一丝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剑意。 如今顾天南每出一剑,十丈之外的树枝已经有了明显的晃动,抖落下片片积雪。比起师父顾凡一剑凌空斩断大树来自然是差了很远,可武道一途本就坎坷漫长,哪有捷径可走? 顾天南眼神坚毅,站在寒风猎猎的隐仙岩上不停拔剑收剑,身上的单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 旁边一个名叫赵天阳的白胖小子显然没有这种情绪,他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竹椅上晒着太阳,左手拿着一本封皮破旧的书籍,右手捏着根树枝在空中虚晃,模仿大师兄每一次出剑。 隐仙岩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给石殿中太阴星君、太阳星君上香的东苍阁弟子路过,都没往此处多看一眼,他们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幅一静一动,一勤一懒的画面。 赵天阳坐起身来,把手中树枝轻轻扔向正咬紧牙关出剑的大师兄。 后者头也不回,将浣尘剑竖在背后轻轻一挑,树枝立刻断成两截。 赵天阳看大师兄不肯回头,便大声喊道:“大师兄,我刚才口若悬河说了半天,你究竟听到没有?” “现在江湖上已经传遍了,这西北边陲野狼峪中一伙马贼一伙镖师,加起来不下五百人,居然连人带马被剑气切成了碎片,没有留下一具全尸。你觉得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依我看,这绝不是剑道宗师行径,肯定是幽燕王朝天魔级高手南下西凉,大开杀戒,吸取活人精血!” 止剑在野狼峪中两剑屠戮一百余人,留下了两个惨不忍睹的修罗场,次日朔方郡另一支镖队踏进野狼峪后,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北周江湖。 茶楼酒肆中的说书先生更是唾沫横飞,讲得活灵活现,神乎其神,仿佛自己当日就在野狼峪观战一般。 野狼峪中留下的尸首不过是一撮毛的百余马贼和天鹰镖局的六十号人马,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等传到赵天阳耳朵里时,就已经变成了一道剑气切碎了整整五百人和五百匹马。 至于究竟是何人所为,北周江湖上也是众说纷纭,大部分人认为是幽燕王朝的魔教高手南下中原,给中原名门正派尤其是鸿玄宗来了个下马威。 也不知是不是止剑故意如此,用故此狠辣的手法,把祸水和骂名全部引向魔教。 这件事在空明禅师说来,自然就少了很多水分。 净乐宫中,空明禅师一脸悲悯,语气哀伤道:“一百来位马贼,六十多位镖师,被两道锋锐剑气千刀万剐,满地支离破碎犹如森罗地狱。贫僧若非亲眼所见,定然不信那些江湖传言。唉,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空明禅师是得道高僧,向来慈悲为怀悲悯万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马贼巨盗,在他眼中也并非不可度之。 只要放下屠刀,诚心悔过,必能脱离苦海。 听了空明禅师的话后,凌道升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既杀马贼又杀镖师,如此不问青红皂白的大开杀戒,如此凶残歹毒的手法,肯定是魔教妖人所为!只要魔教妖人胆敢在中原露头,管他什么高手,我鸿玄宗必要将其五马分尸!” 凌道升自少年时起便跟魔教多次舍命血战,夫人更是被魔教弟子逼得自尽而亡,女儿凌苍雪被魔教剧毒折磨得不似人形,他跟魔教有不同戴天之仇。 从空明禅师的话中,凌道升立刻联想起魔教,一股无名火在心头升腾,恨得牙痒痒。 空明禅师摇了摇头,叹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贫僧一生游历将佛,识人无数。在贫僧看来,名门正派中也有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魔教邪派中也不乏光明磊落的豪爽汉子。凌阁主心有魔障,门户之见难以摒除。” 空明禅师不喜欢江湖上的虚假寒暄客套,历来都是直来直去,这就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凌道升对空明禅师的话不以为然,但念及对方是北周佛门大名鼎鼎的高僧,不好发作。 凌道升被空明禅师呛了几句后,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火气,脸色涨得通红,一抬胳膊把茶水一口饮尽。 不料茶水刚刚冲沏,入喉似火,滚烫的茶水把凌道升烫得一阵咳嗽。 陆云卿赶忙起身轻轻拍打师尊后背,对空明禅师说道:“禅师言之有理,却有失偏颇。名门正派中确实有卑劣之徒,但各大派门规森严,这种人毕竟是少数。魔教邪派向来离经叛道,以背离礼法为荣,其中的豪爽磊落之人恐怕是寥寥无几。” 空明禅师淡然一笑,洒然不语。 高僧如空明禅师,虚怀若谷,自然不会跟陆云卿这个后生晚辈争辩什么。 顾天南就不同了,他把今日的拔剑式练到第一千三遍之后,转过身来捡起地上的树枝,用力朝二师弟赵天阳愈加发福的肚皮掷去。 “你有时间琢磨这些捕风捉影的江湖谣言,为何不跟我一起练剑?”顾天南走到赵天阳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那把封皮极为破旧的书籍。 这本书已经被翻得页角卷曲,书脊被密密麻麻的棉线胡乱缝住,显然这不可能是赵天阳的书。赵天阳的书不多,但每一本都光洁如新。 顾天南合起书页看了看封面,赫然写着《天魔血剑斩仙灭神三十六式》。 “从哪弄来的?”顾天南看着这本“魔教秘籍”哭笑不得,就算魔教邪派中真有这种剑法,也绝不可能是这个名字。 魔教妖人只不过是心狠手辣做事偏激,并不代表人家没文化。 赵天阳眯起双眼,伸了个懒腰,任冬日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他懒洋洋道:“玄岳门前,十五个铜板买的。卖书的大爷面如黑炭,还戴着一只眼罩,看上去是位如假包换的魔道宗师。”这语气听上去,似乎连他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