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青碎雨的掌柜是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微胖,面白,蓄着考究的山羊须,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的光。 他正坐在柜台后面拨算盘,听见有人喊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偌大成衣铺,男女伙计各有三名,谁会这么找茬,叫他一个做掌柜的出来迎接呢? 他从账册中抬眼,几乎是须臾眨眼的时间,脸上便立刻挂上了笑容,快步迎出来拱手道:“原来是沈四公子大驾光临!公子要买冬衣?请随我到二楼来!” 生意人,讲究的是圆滑二字。 进店的这位公子曾多次与东家一同来查看铺子,关系非比寻常。 东家的朋友,就是贵人,他可没有得罪贵人的习惯。 沈长风笑意温温,作揖回了一礼,“还请掌柜带路。” “公子,请!” 胖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谦卑地领沈长风往二楼而去。 谢锦词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赵瑾萱面色难看,手里紧紧攥着一套成衣,几乎要将其抓烂。 伙计见了,心疼得要命,苦着脸道:“姑娘,您且快快松手!这可是上等的杭绸,制成这样一件衣服,可花费了不少功夫!” 赵瑾萱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双盛气凌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楼梯。 伙计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贸然去掰她的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婢女。 “彩儿,付钱,这套衣裳我要了。” 赵瑾萱的声音冷得如同含了冰碴,“走,咱们也去二楼看看。” 名唤彩儿的婢女应了声,从荷包里取出银子递给伙计。 伙计捧着银子,也不喊心疼了,欢欢喜喜地拿着衣服去打包。 “嘁,瞧他这样子……” 彩儿面露鄙夷,回过头却发现自家小姐已经在上楼了,她赶紧收好荷包,快步追过去,“哎,小姐,您等等奴婢!” …… 且说胖掌柜领着沈长风来到二楼,打发走所有伙计,亲力亲为地挑了数件华贵冬衣,“这些都是本店最好的衣裳了,沈公子不妨先去试一试?” 泛着点点金光的衣服堆叠在一起,色泽明亮而耀眼,大红大绿大紫,牡丹金兽祥瑞,通天贵气难言。 谢锦词瞄着那些花样繁杂、大绣金银的冬衣,嘴角抽了抽,下意识望向沈长风。 衣裳美则美矣,可她却觉得不适合小哥哥。 沈长风眼无波澜,温笑道:“在下不过是个读书人,穿不惯这些绫罗绸缎,掌柜的替我寻些干净素雅的衣裳即可。” 谢锦词在一旁赞同地点点头。 “你瞧瞧我,怎的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寻!” 胖掌柜利索地收好那些衣裳,又开始新一轮的挑选。 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哪会不知道贵人需要什么呢?他做这些,不过是顾及着贵人与东家的关系,给足贵人面子罢了。 趁着掌柜找衣服的空档,沈长风也没闲着,娴雅迈步四处走动,偶尔停在某件衣裳跟前细细赏看,似乎也是在挑选。 谢锦词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左看看,右瞧瞧,小鹿眼里盛着满满的兴趣。 不知何时,视线中的衣裳渐渐变成了女装,小姑娘毫无察觉,看得愈发起劲,闪烁的眸光里悄悄多了几分渴望。 “啧,妹妹快来瞧瞧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沈长风拿起一套水青色襦裙,弯腰在谢锦词身前比划。 碧如春水的裙身,透着点点湛蓝,浅色的腰带上绣着花枝缠绕的纹饰,清雅脱俗,煞是好看。 小姑娘欣喜点头,摸了摸衣摆,手感极好,布料保暖却不显厚重,穿在身上应当很舒服。 她正幻想着自己穿上裙子后的样子,嘴角止不住翘起。 忽然,甜甜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意识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她没有银子! 沈长风桃花眼弯起,笑吟吟道:“我也觉得这裙子好看得紧,不过……” 谢锦词撇撇嘴,刚以为他要嘲讽自己买不起,却见他放下青色襦裙,转身拾起一件鹅黄雪氅,“这件披风也不错,和那条裙子配在一起,刚刚好呢。” 嫩黄的色泽,衬着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仿若娇嫩的迎春花落在皑皑白雪之上,端的是赏心悦目。 小姑娘怔了下,仰起细白小脸,赞同道:“小哥哥说得对!” “既然妹妹喜欢,那就好办了。” 沈长风微微一笑,“大夫人给你的元宝,应当还没用完吧?妹妹自个儿掏银子,把衣裳买下来不就是了?” 谢锦词蹙着细眉,抿唇不语。 那厢胖掌柜已经选好了衣物,正招呼沈长风去试穿。 少年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妹妹再多挑一挑吧,碰到喜欢的,定不要拘泥,银子揣久了,可是会发霉的。” 谢锦词睁着湿漉漉的圆眼睛,埋怨地瞪向他。 好想把空荡荡的荷包丢到小哥哥脸上去! 那锭元宝明明全用在他身上! 沈长风又在她圆鼓鼓的脸上捏了一把,这才转身去了换衣的厢房。 心境变了,谢锦词再去看那些漂亮的裙子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漫无目的地徘徊,只盼着小哥哥能快些出来,买完衣裳赶紧离开这里。 恰此时,一抹柔软的粉闯入余光。 小姑娘微微侧首,澄澈鹿眼里霎时盈满惊艳。 那是一套极好看的袄裙—— 上衣是淡雅的粉色,领口处镶着一圈雪白兔毛,下裙则是新雪一般的玉色,用浅青丝线勾勒着蝴蝶戏花的刺绣。 若是穿上它,该有多好看呀! “你倒是个眼光好的。” 身后响起一道冷清声音。 谢锦词回头,瞧见来人是赵瑾萱,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赵瑾萱睨她一眼,凉凉道:“真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水灵灵的小姑娘,却被我认作丑陋的书童。” 谢锦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瞒不住了,索性大方承认:“是我欺骗在先,不关赵小姐的事。” “所以,你的主子并非钱佳人,而是方才那位公子?” 赵瑾萱眉梢扬起,语气仿若轻快了三分,却仍旧透着一股冷意。 谢锦词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下一瞬,只见面前的少女轻轻勾起唇角,竟是浅笑起来。 “既如此,你看上的这套衣裙,我便送你吧,权当报答你家公子方才的恩惠了。” 小姑娘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眸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赵小姐受的是公子的恩,回报给公子便可,断然没有回报给我的道理。” “小词儿说得极是。” 清冽嗓音徐徐响起,身着鸢尾蓝束腰细袄的少年从试衣房缓步踱出。 冰凿玉砌的脸庞轮廓分明,两弯羽玉眉温润,一双桃花眼含情,肤白如美玉,唇红如点朱。 他不动声色地挡在谢锦词身前,温笑拱手,“方才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不敢让赵小姐挂齿。” 赵瑾萱见他谈吐有礼、姿态雅致,只觉一颗心脏快要按捺不住,“怎么?在公子眼里,我便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沈长风面不改色,“在下不敢。” “那么这套衣裙,公子是收,还是不收?” 面容清丽的少女,神色倨傲,眸中划过一丝狡黠光芒,眉眼间全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沈长风笑了笑,却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既然衣裙是要送给在下的婢女,那么在下便无法替她做主,赵小姐若真有心,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他低下头,看向身侧的小姑娘,唇畔噙着浅浅弧度,“小词儿可否愿意收下?” 谢锦词留恋地看了眼那套粉色袄裙,神色有些松动,却仍是摇摇头,一脸正经道:“赵小姐,我真的不能收。” 沈长风语气无奈,“也罢,不收便不收吧。早就听闻赵小姐温和娴静,想必不会为难与你。” 温和?娴静? 谢锦词缩了缩脖子,表示实在不敢恭维。 赵瑾萱深深地看了眼沈长风,又似笑非笑地看向谢锦词,“看起来瘦瘦小小,骨子里倒是颇有几分倔强。既然你执意不收,我自然也不会赶着往上送。彩儿,咱们走!” 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哎,小姐慢点走!” 彩儿紧忙跟上,走之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一眼谢锦词。 谢锦词心里压着气儿,朝二人离开的方向偷偷扮了个鬼脸。 …… 沈长风挑来挑去,最后一口气买下五套成衣。 回去的路上,他又好心情地买了许多零嘴与杂物,最后在一处偏僻的书铺里买了本正红封皮的书。 谢锦词拎着大包小包,吃力地跟在他后面,胳膊差点没被折腾断。 好不容易回到凌恒院,她麻溜整理好少年的新衣,循着香味钻进小厨房。 今日扶归买了食材,正在烧火煮饭,是个学习的好机会! 小姑娘盯着被沸腾的水汽顶得噗噗作响的锅盖,吸吸鼻子,脆声道:“好香呀,扶归哥哥炖的是鸡汤吧?” 扶归心不在焉地切着菜,“嗯,是鸡汤。” 谢锦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歪头询问:“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扶归性子直,没什么心眼儿,当即抱怨道:“词儿,你是有所不知,老爷这才刚回来,一听说朝雨院那位姨娘病倒了,二话不说就亲自照看了一宿。今日一早大夫人派惜寒前去探望,可是这天都要黑了,惜寒却还没回来……” 他说着,眉心深深拧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双颊浮现出一丝红晕,“那啥,我忘了,你不认识惜寒,她是我同乡,与我一同进的府。” 谢锦词认真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亦专心听着他的话。 “扶归哥哥,你别多想,惜寒姐姐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你若是不放心,就再去找找她吧,鸡汤我先替你看着!” 扶归稍作犹豫,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急匆匆奔出凌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