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前方，还是踏进了雨幕里，走了没几步，他突然觉得重重雨幕后面像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不经意地闪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用力瞪大眼睛，向前看去，雨幕似乎逐渐变淡，哗哗的雨声里，雨幕之后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拉近，拉近……　　忽然史蒂芬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响，扑面而来的气流使他忽然失重。　　他悬浮而起，就如花瓣！　　男孩看见了父亲的脸。那是怎么熟悉的一张脸，在阳光下，在春风里，在小屋的黑暗里。父亲的脸在旋转的气流间变得扭曲。史蒂芬心头涌上一种喜悦，但随即兴奋就褪去了。因为他看见大雨中终出现的白点，白点四面八方地朝他们围拢过来。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穿着白衣服，身上纹着诡异的刺青。　　这些人让他想起了那天的棒球帽青年。　　父亲带着史蒂芬闪进屋内，男孩身上的雨衣如同轻薄的蝉蜕散在空气里。父亲一步越过了小屋南北的距离，挥手一道无形的气流击碎窗户，他们随着漫天飞扬的玻璃碎片飞出窗外，坠落在雨里。　　史蒂芬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就开始在大雨里狂奔，如同离弦的箭，瞬间就远离了他们的屋所！他跑得那么快，快过史蒂芬见过的所有人类，如同猎豹。　　“爸爸……怎么了？”史蒂芬很害怕。　　“别说话……什么也别问！”父亲头顶着风雨，大声命令。　　史蒂芬乖巧地缩在父亲的怀里，即使满心疑惑和慌张，父亲不让他问他就什么也不问了……只是思维在不断跳跃，闪回在他生命历程里的十年之间。　　从来，父亲说什么，他就会听什么，即使他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淘气的男孩。趴在父亲怀里时，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有一次被雷声吓到了，雷声随着白色的闪电而来，闪电照亮了整片棚户区，雷声则巨大得仿佛要炸裂整个大地。他用双手捂着耳朵，心里却并不那么害怕，因为父亲正抱着他，他躲在父亲的怀里，就像窝在坚固的壳子里。　　史蒂芬没有母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女人细心地呵护他，照顾他吃穿。但他从没有觉得他比其他孩子差些什么，从没有因为缺少一个柔软的怀抱，恐惧过。　　他热爱那个男人，崇拜那个男人。　　但现在，史蒂芬还是害怕了，因为他感觉到奔跑中的父亲在抖。他很累了，沉沉的呼吸透露出疲惫，男孩听得出来。　　自己不害怕，是因为父亲坚硬得如同一座山，父亲的坚强也会给自己莫大的勇气，就如成长路上的每个节点，那种借之以父的勇气从来不会缺席，使其骨骼夜以继日生长拔节；而如果有一天大山倾斜了或者崩塌了，所有原本压制的恐惧自然会奔涌而出。　　史蒂芬躲在父亲怀里，不断看见有白皮肤白衣服的影子闪现在木板房子后面，他们身上纹着的野兽在大雨里扭动着，仿佛要从那些白色的肌肤间挣脱出来，在雨幕间奔腾、咆哮。男孩紧抿着嘴唇，用右手紧捂着左手胳膊。刚刚在坠地时，一块碎玻璃划伤了他。　　史蒂芬和父亲疾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面前的景色和房子对于男孩而言越来越陌生。他从来没想过他居住的地方会有那么大，从地势高的地方看去，就像一片不怎么洁净的白色海洋。　　父亲全速奔跑起来像风一样，但高速的行进还是没能甩掉白影子。每当他们拐过一个街角，那些白色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每一条相邻的街道上，又在视野尽头的拐角一闪而没。男孩听到了发动机暴躁的轰鸣，跑车在路口甩尾漂移，笔直地划开了积水。　　在一个转弯的罅隙，史蒂芬看见了红色跑车里握着方向盘的人。挡风玻璃里满是水痕，但史蒂芬不会看错……是那个青年！那个来棚户区买毒品的颇有势力的白人青年，他带着十几个人十几辆车回来了！　　他是来复仇。这种人，从来不惜搭上两个人的性命。　　史蒂芬听到了枪声……子弹穿过雨幕，钉在一旁的木头墙体上。　　屋里尖叫声传出来……从他们离开小屋，直到现在，路上都见不到一个人。父亲平素里虽不善言谈，但为人和善，所交结的好友遍及整个棚户区。但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偶来拜访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他们都躲在自家的房屋里，透过窗户或墙上的空洞看着这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父亲紧皱双眉，大吼了一声。他浑身的肌肉暴涨，忽然膨胀的白色蒸汽震退了大雨！加速！加速！加速！男人浑身也冒着热气，整个人就像疾驰的跑车，又像箭矢，生生地划开了雨幕！　　转瞬之间，父亲就跑出了居住区，一跃而过铁丝网，面前是一片茂密而幽深的森林。父亲停住了，后面的跑车和追兵还在交错纵横的路上转弯，路上嘈嘈杂杂。男人把怀抱里的男孩子放下来。　　史蒂芬站在草地上，他看着父亲。父亲凌乱的头发沾上额头，无数道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孩子，听着，向森林的身处跑，用所有力气跑，有多远跑多远，无论听到了什么不准回头。”父亲摸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脸蛋。男人的指尖那么轻柔，仿佛一生的温柔全都用在这次触摸上了……轻得就像是诀别。　　但男孩没有动，看着父亲的脸，他完全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听话，孩子……向前奔跑吧，跑出你生长了九年的地方。你居住的地方像个垃圾场，五颜六色的垃圾像小山一样堆在里面……这是你的家，没错，但你不应该住在这里的……我有时候真想一把火烧掉它们，看所有的垃圾在大风里旋转着燃烧！以后不要再回到这片垃圾场！”男人在风雨中挺直腰，男孩觉得他甚至比平时更高了些，他一动也不动，他的瞳孔……在大雨里忽然变成高贵的银色。　　“爸爸……”史蒂芬吓呆了。　　“最初我以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就能够避开所有恶意的纷扰。可现在看起来，一切注定该来的都会来的。”父亲昂着头说，瞳孔里的银色涌动起来，“去勇敢地迎接你的命运吧史蒂芬，去最大的城市，和最杰出的人相遇……既然我们躲不掉。”　　“跑！史蒂芬！”男人突然的怒吼如同虎啸。　　史蒂芬一怔，转身没命地向森林深处跑去。　　“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站在一夫当关的战场上。”男人望着雨幕间鱼鳞般排列的白色屋顶，默默地说，“久得像是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