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如同泄洪,男人仿若置身于瀑布中央,天也逐渐黑下来。背后的森林里,史蒂芬像没头苍蝇一样奔跑,拼了命往森林深处扎。 男孩跑得很不快,泥泞的地面上到处是积水,有些很浅,有些很深,史蒂芬一脚踩进水里,往往就会打个趔趄。慢慢地,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觉得是很久很久了,再远就看不见父亲了……也看不见过去了。 他忽然停住了,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明白父亲说的“但也没有过去”是什么意思了。 男孩呆站在大雨里,面前似乎有好多条路,每一条都是一个模样,每一条都是深深的黑暗。我的父亲,我离开棚户区了……这是通向未来的路么? 那么父亲,我们有未来了么? 史蒂芬忽然神经质地回头,发疯一样往回跑了几步,停住了。他以为自己跑了很远,可远处的画面还是被拉到了近处,近得他一抬手就能够摸到。他似乎能摸到那个站在森林边缘的男人,可那已经不是他认识的男人了,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低调的父亲,他如今傲立在风雨中,就如同以风为铠的将军。 男人轻轻地挥手,身边激射而出的树叶就割破了一个年轻人的喉咙,鲜血喷出就像细长的虹,随即就被风吹散了。剩下的青年们大惊失色,纷纷趴倒躲避激射而来的树叶。男人浑身都被透明的气流包裹着,仿佛一层膜,又宛若处于风暴中央,他的身体悬空,旋转的气流夹杂着碎草,好像驾驭着一场风暴……他是王……御风之王! 那些青年开枪了,趴在山坡上扣动扳机。枪声接连不绝,大口径的子弹穿过风暴打进来,贯穿了男人的小腹…… “爸爸……”史蒂芬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泪流满面。 他转头,无法再看下去。背后,男人震天的怒吼传来,声音那么宏大,甚至都扭曲了风雨。史蒂芬蹲下来,想要捂起耳朵隔绝那些超自然的吼叫。忽然一切被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中断了,爆破声好像破地而出,声波和光芒沿着夜空扩散,仿佛暗红的花朵释放。时间好像突然慢下来。背后突然亮起的红光在史蒂芬面前投射出了小小的影子,那是他蹲在地上的影子,黑色的阴影一点一点加深,而他的视野之内无不是暗红色。 在一片红光中,史蒂芬看见了父亲,父亲向他伸手,声音温柔。 “跑吧,史蒂芬……跑吧。” 红色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面前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黑暗,纯粹的黑暗。所有的声音也都完全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沙沙的风声和雨声,在他听力的范围内渐渐清晰。 男孩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一头扎进黑暗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既在逃离过去也在奔向未来,什么都不能阻挡他,无论是几十成百个青年,是几把大口径子弹的步枪,还是咆哮着追逐时光而去的跑车。 他的双腿被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到,重重地摔进积水里。他鼻子里面全是泥水,嘴里也全是水,浑浊的泥水灌进他的喉咙里,灌进他的胃里。他好累,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来,好像永远都起不来了。 男孩哭了,双手狠狠地插进淤泥里。 你要活下去……你是……最听话的孩子啊…… 他再次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冲破雨幕。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累极了,筋疲力尽了,整个灵魂要倒地了,身体还在跑,一直一直……仿佛要跑到世界尽头。 史蒂芬的眼睛突然睁开,眼前浓密的黑暗像是突然坠入了扭曲的黑洞。 他又做梦了,这个月的第三次。他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地面上的路灯,仿佛还是置身雨地。每次从梦中惊醒,耳边似乎都会持续着哗哗的风雨声,在那样一个夏夜里连绵不绝。 这个梦不是最近的年岁才缠上他的,事实上,这样的梦,从他九岁时便夜夜来袭,几无间断,从波利斯,到旧金山,再一路跟他到悉尼,在彼此你追我赶的博弈中,直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摆脱。无数次,他在黑暗里他就这样突然睁开眼睛,觉得庞大的无力和孤独感包裹了自己,恍如过去重临。 而这种梦的次数多了,就没那么悲痛了,醒来之后都不会再去回味,只会觉得有些苦涩。 他知道,他还在想着他。 虽然已经十几年了。 他坐了一会儿,清醒了之后,从1.7米的床上跳下来。他知道,今天后半夜的睡眠又泡汤了。 这是经验使然。每次他从这样的睡梦中惊醒都会失眠,而他总要打发掉那些夜晚剩余的时间,在美国的时候他睡在大街上,盖一张草席,沉默地望天上的星星。这里的夜晚他望不见星星,他就歪歪脑袋,对着窗外的一盏路灯看好久好久。 史蒂芬蹬上裤子,瞟了一眼墙上的挂表,红色数字显示01:30。 2015年3月8日的悉尼深夜,不早不晚的时间,似乎每次惊醒都是这个时候,最早两点,最晚三点,很有规律,如生物钟。他默默地计算了一下,从躺上床开始他睡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对史蒂芬来说就足够了,他抓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展了展搭在胳膊上,赤着上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户。 窗外偶尔吹来一丝风,深浅不一的巨大积雨云布满了天幕,月亮的光芒在云层之间影影绰绰。又是阴天,窗外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死气沉沉的。他特别讨厌这种天气,阴天或者下雨时他的心情就会特别烦躁,尤其是在晚上,他环顾四周,会觉得四处都有回忆蛰伏。 也许那段记忆永远也忘不掉了,如同那梦一样,将伴随他一生。不是说时间有那种魔力,可以把一切糟糕的记忆都冲淡么?那为什么自己的记忆依旧根植在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像昨天发生的那样真切?也许时间并不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他的魔术只针对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那些就应该随着时间流逝被逐渐溶解和剥蚀的事情。但有些东西终究是抛不掉的,像刻进了骨骼里,随着身体的发育时时发出咔吧的断响。 时间不是良药,只会耍些小伎俩。 这也是他在越来越狭长的时光里,慢慢琢磨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