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纳州某棚户区的一个小屋子里,悬挂在屋顶上的钨丝灯泡在微微晃动,窗纸一张一弛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个棕色皮肤黄色头发的男孩趴在木头桌子上,赤脚踩着湿湿的地砖。 在这个盛夏的午后,暴雨不期而至。如果放在平时,一下雨他就呼号着跑出去了,才不管会不会淋湿感冒。他很喜欢下雨,你知道,在这个年纪,雨水带来的乐趣总是比阳光多,在雨天,他不仅能玩水,还能玩泥巴。他用湿软的泥巴捏动物和电视机,在边角上插上一根木棍当作天线,和小伙伴在小土丘上堆起大坝阻挡积水漫延。他喜欢雨中的一切,比如雨水流淌的街道上修建河道以矫正水流方向,比如干脆光着脚跳进积水里。 男孩一边以蜡笔在画纸涂抹,一边不时抬头看看门外面。大雨从午后开始下,一直到天黑下来都没结束。今天男孩没跑出去,因为雨太大了,雨点打在胳膊上生疼。而且邻居家的女孩今天和父母出去看医生了,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女生,一颗泥水里的钉子洞穿了她的脚掌。自己一个人在雨幕里蹦跳就有些无聊了。所以他拉亮了灯泡,在桌面铺上一张画纸,一边听雨声一边倾泻色彩。 他趴在不平整的木头桌子上,作画的工具是一盒24色的蜡笔,这是父亲买给他的。父亲买回蜡笔的那天摸摸他的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相信他会成为一个画家。他一边感受老爸的手掌一边闻着他身上的粉尘味道。他觉得很开心,不是因为他多么喜欢画画。他爸爸一直很沉默,并不经常摸他的头,流露出那么多宠爱。 男孩很崇拜父亲,虽然父亲不跟他交流,也很少笑,就像个影子一样游荡在屋子内外,但他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不苟言笑,言出必践。父亲三十多岁,在富人居住的地方当装修工人,在万籁俱寂的晚上就坐在床边,给他讲城市里的景色和故事。他讲那里的高楼耸入云端,那里的人儿以粉底为肤,穿着漂亮的西装和裙子。那里的车子铺满街道,车灯和霓虹交相辉映,就像夜空里闪烁的星辰一样。小男孩听得入迷,想生出翅膀,展翅就飞到灯火辉煌的仙境。但每次从故事里醒来,他看见的就只是他们昏暗暗的小屋子,只有杂物和几只大箱子堆在里面,阴暗得就像洞穴。 “爸爸我想到城市里面看看。”他抬头看见父亲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里。 “会的,史蒂芬……但要等你再长大一些。”父亲轻声说,“但是,史蒂芬,这里不也是很好吗?有家,有伙伴,似乎没有未来……但也没有过去。” 史蒂芬昂头看着父亲,父亲的位置背着光,史蒂芬只能看见钨丝灯泡刺眼的亮光,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也能够看清父亲的表情。父亲的表情呆呆的,尤其在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 似乎满面哀伤。 但史蒂芬看不懂。 他今天用蜡笔画了一朵大蘑菇,一朵硕大无比的蘑菇生长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画蘑菇是男孩的专长,他能用五彩的蜡笔涂出各种颜色、各种大小的蘑菇,每只都形态各异。男孩在画蘑菇的时候会把它们当作一座座房子,每画一只,就好像一座楼房从荒芜的平原拔地而起。但今天他就画了一个蘑菇,跟往常不一样,大得遮天蔽日,身穿骑士盔甲的男人拿着长矛坐在蘑菇上,一个黄头发的孩子趴在蘑菇底下。男孩在男人身边用一个箭头标注了父亲名字的缩写。巨大的天空下,男人的矛尖闪着光芒,明亮得与太阳失去了分界。 他想告诉父亲父亲就是他的骑士,拿着长矛穿着铠甲保护着他,就像太阳一样。虽然他在动画片和画册上看过的骑士都是白皮肤的,不过没关系,父亲可以做第一个皮肤黝黑的骑士。谁说皮肤黝黑的男人不能成为骑士呢?黑皮肤的骑士也是非常孔武有力。 史蒂芬握着画笔,抬头看看钟表。 钟表指针指向五点半。平时父亲都会在四点钟回家,拿着涂料桶和粉刷,穿着印有漂亮的金色字母的蓝色工作服,最晚不过五点。男孩猜测,是这场大雨挡住了父亲的路吧。这样的大雨时常会引发河流水位上涨,河水涨上来了,会引发什么?冲毁木桥?那里有一座木桥……男孩想象着父亲提着木刷和木桶站在汹涌的河水面前,他透过雨幕看着远处一排排的小房子,脸上满是担忧。 史蒂芬想着这些事情,头顶的灯光突然闪了一下,然后嘶啦了一声,就熄灭了,棚户区又停电了,四周一片昏暗。史蒂芬手里握着蜡笔僵在那里,耳边是哗啦啦的雨声和钟表咔哒咔哒的走字声。那是个最先进的挂钟,挂在黒涂涂的墙壁上,那种不纯粹的特定间隔内不断重复的声波在他的鼓膜处不断碰撞击打,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他放下画笔,绕过桌子来到门前,扒着门框向街道尽头张望。泥泞的街道两端是成排的破旧房子,房屋都是塑料板和木质的,每一幢在大雨里都摇摇欲坠,而雨幕底部升腾起水汽就如同雾霭。 史蒂芬转身回到桌前,断电了就不能再画画了,他把桌面的画纸折叠再折叠,折叠成巴掌大小的一块放进兜里。男孩决定去接父亲了,他把父亲的雨衣套在身上,雨衣太大了,下摆完全拖在地上,他只好一边拽着衣角一边走,像是提着自己的裙摆。 站在门口,抬头看看雨幕,雨幕细密得就像白纱帐,道路的尽头隐匿在白纱帐里。男孩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不自觉地想起上一个雨天发生的小意外。那时他正在和邻家女孩蹲在积水里用泥巴搭桥,后来起矛盾了,他们开始拿泥巴互扔,女孩一块泥巴扔到了史蒂芬脸上,史蒂芬复仇的泥巴越过女孩头顶飞到积水里,泥水溅起来,刚好溅在一个顺着主路匆匆离去的青年身上。 青年马上掏出枪来了,这是史蒂芬第一次见到真的手枪,吓得一下子就坐在积水里了。枪声还没来得及响起,青年手里就空无一物了。史蒂芬的父亲如神天降,瞬间收走了青年手中的武器,青年跌坐在地,怀里半包细碎的晶体掉到地上。 “我会当没看到……枪我留下了,你走吧。”父亲说。 青年起身看了看散出来的细晶体,像生病了一样,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父亲把那包晶体踢进积水,晶体瞬间就融进了泥水里,史蒂芬浑身污渍地站到父亲身边。小雨淅沥沥,远远地青年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要把这个小小棚户区的一切都收归眼底。 如今史蒂芬再想起那个青年最后恶毒的一眼,还是忍不住心慌。 雨天总是会发生些事情的,男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