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5日上午,中国某城市机场。 候机大厅外,男孩和女孩拥抱在最盛烈的阳光下。那是个临别的拥抱,由女孩发起,如同一阵带着茉莉花香的温暖的风把他席卷了。这个拥抱至轻至柔,以至于之后男孩再想起来,只能想起那种清淡的茉莉香气,和绸缎般轻软的衣衫划过肌肤时的触感。 “愿日后再见。”女孩的声音像是歌唱,于是一切都开始发生了。 桎梏碎裂的声音,从脑海的最深处响起。记忆的碎片仿佛隆冬的雪花。洪水般的五彩霞光从天壁的缝隙倾泻而下。白色的烟尘笼罩了一切,又被金色的大风切割开来。那是远古的天空,青蓝色的天幕间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他看见了大片粉红的樱花瓣正从天而降,在盛金的风里旋转翩跹,终于沉浸在这片蛮荒的大地。 所有人都在沉默地凝视着这个拥抱,像在读一首贯穿了时光的长诗……没人知道,世上绝无仅有的银化,正在这个城市发生。 当他走过长长的安检通道,在通道的尽头再次回望城市和人群。那一刻,女孩的身影在他记忆里定格成一幅斑驳的剪影,激光打印般地印在了他的心室里,在激流般的时光里越来越来淡,越来越深。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一切。苏子夏。 4月5日中午,城市某个角落。 林绮看着丈夫从正门走进来,身后的院门缓缓闭合。“走了?”她轻轻地问,眼神却并没有看丈夫。 “走了。”陈海轮回答得也很干脆,在女人身边坐下来,“看着他登机,不会出问题。再过五个小时大概就能到悉尼了,机场那边也有人接。” “是啊,一切都不会出问题……我们都计划了那么久了。”女人微昂着头看头顶大片的紫藤,笑了笑,“又为什么要担心呢?” 陈海轮没说话,他看着妻子的笑,以前只觉得她开始有了些许鱼尾纹,而今忽然觉得她的笑也不像从前了。以前她或一笑倾城,或嘻嘻哈哈笑得像个疯子,现在却像没有了力气。 “你说……我们做得对么?”女人垂着眼角问。 陈海轮低头想了想,又笑着抬头看女人。男人面骨棱角分明,却在这一刻满目柔情:“这就开始怀疑了么?你说的,不想儿子再跟我们走相同的路。我也同意了。” “我这么选择,是因为这些年来,回忆的梦在一直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入睡。每次做梦我都会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月光下,他们的身体千疮百孔,他们的面庞被黏稠的鲜血笼罩,闪耀着月亮银色的光。我们的老朋友,我们的战友们,还有我的父亲……你懂那种感觉的,明明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可是感觉他们就是要来找你索命……在宿命相争的战场,凭什么就你自己活下来了呢?” “对啊,凭什么就我们活下来了呢,还当了逃兵?”陈海轮随手捻住一片飘落的紫藤花瓣,“命运这种东西就像一张宏大的地图,我们偏安在它的一角,却踏不出它的边界。解决这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他踏进来。” “没错。”林绮点头,“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风雨,终于从他们口中的荣耀之路上滚落了下来,这些,陈雨柯是不会明白。但我是懂的……你也懂。” 陈海轮轻轻吹一口气,小小的紫藤花瓣像翩跹的蝴蝶一样翩飞出去……是的,妻子所说的一切他都懂,这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梦魇啊。1994年夏天的那场圣战如同漫天的乌云遮蔽了他们今后二十年的时光。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学着让心坚硬如城墙,可无数个夜晚,当妻子从梦境从梦境中惊醒时,他也是醒着的。但他不翻身也不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在地板上像辽阔的海洋。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圣战结束后的一天,小姑娘来找他,她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走,认真地问他愿不愿意同行。 陈海轮看着她的袖剑在月光下亮出了剑锋,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她是在给自己选择么?分明是不同行就要杀了他啊。 陈海轮就这样看着尚年轻的姑娘,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莫大的恐惧却又隐藏在深处,这是对于过去和宿命的恐惧,也是怕自己会拒绝她的恐惧。他一言不发地收拾了东西,随她在月圆的深夜潜行。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可他已经成年了,如果他真的想这么做呢?如果他要义无反顾地走进命运这张大网来,享受战场给他带来的悲伤和荣耀,我们是不是该给他选择的权利呢?”女人忽然问。 “可是这条路……当初也是我们选择的啊。”女人又自答,轻轻地叹息着,“谁又能保证,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不会选择和我们走同样的路呢?年轻的孩子啊,总是志向满怀。” 是啊,林绮,你们已经不再是那个初上战场的少男和少女了。二十多年前你们踏上这片迷雾重重的大地的时候,尚雄心勃发,希望以剑破斩为这片混沌引来光明。二十年后,那雄心壮志被磨尽了,命运留给你们的就只剩下破布般的回忆和满身的伤痕。你们亲眼看着如你们的无数人最初雄心壮志,却都在命运面前一败涂地。命运像一个巨大的车轮,永不停歇地碾过花丛和草地,而你们只是藏在车轮缝隙间的蝼蚁。蝼蚁在车轮上拼命挥动镰刀,却还是被命运挟裹着滚滚而前。 “他会怎么选择呢……”女人喃喃道。 陈海轮和妻子对视一眼,没接她的话茬,却在心里默默地说,当初在脱离组织的时候,你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独断又强势,你一直就是这样的女人啊,十八岁的时候是,三十八岁的时候还是。 可当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她真的不是十八岁了,她的眼睛丧失了那种神采。原来她真的老了,从脱离组织起的那个夜晚就老了。 女人不再和他相视,仰头望着天空:“如果有一天,一切还是没有瞒住……他会恨我们么?” 陈海轮摇摇头,不知道是在说不会,还是不知道。 小小的庭院里忽然沉默下来,只有紫藤树叶被微风吹动着,窸窸窣窣地响成一片。天气预报说今天晴朗,可巨大的积雨云不知觉间已经从南方的天空飘移过来,此刻遮蔽了日光,视野里的一切瞬间变得一片灰白。 在女人看不见的地方,陈海轮的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抖一下,这是他在心事重重下的表现。他一直在回忆一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在机场上儿子和那个鹿一样的女孩拥抱时,他看见他的眼睛变成了盛亮的银色。 银色的眼瞳,这是他们种族的标志,也是他们种族名称的来源。然而这种“银化”的过程是要经过“银化使”引导才能完成的,而银化前他们与常人毫无二致,没有非自然的能力,也不会有银白的瞳仁。因而陈海轮有些担忧,他怕如果那对瞳孔不是幻视,那么如果悉尼那边有血统卓越的同种族战士,难免不会发觉儿子的异常。原本儿子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被送去了澳大利亚,可如今还是被打上了烙印。 一旁,妻子起身要回客厅了。她不再思考,无所谓对不对的事情,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不惜代价地做到底。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她忽然仿若看见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在二十年前月光莹亮的小巷子里,受惊猫咪一样地凝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