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堂见她站在炕前,虽然他并不怎么爱重这个妻子,甚至是颇有点不耐烦,尤其是前几天才发生的这件事,更叫他心中不喜欢,一直不大愿意进来,不过既然已经进来了,他的教养和礼仪还是让他温声道:“你身子不好,快坐着吧。” 唐宝云还是等他在炕边坐下了,身边丫鬟倒了茶递过来,她又递给了周玉堂,这才坐下的,周玉堂问了两句身子觉得怎么样,晚饭就已经摆进来了。 两人没有什么话说,周玉堂是不太耐烦这个妻子,而唐宝云则更复杂,又是陌生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紧张,且也找不着话头子,根本找不到有什么话题可聊,两人只沉默着对坐用着晚饭,只听到碗箸相撞发出的轻微的声音。 有好几次,唐宝云悄悄的抬起眼角看他,都见他低着俊脸,专心致志的吃着晚饭,似乎对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就好像真的只是来吃这一顿饭的,她心不在焉的吃着饭,心里琢磨着这样难堪的僵局要怎么打开。 她还没想出话来说,反是张妈妈先忍不住了,她原本在门口等着伺候的,此时正好厨房送了热汤来,她就接过来,捧着汤碗来放到桌上,笑道:“我们大奶奶最是念着大爷,今儿听到说外头有两笼鸽子送进来,也特特的吩咐人与厨房说,大爷爱用八宝鸽子,吩咐晚上做了来呢。” 唐宝云抿着嘴听了,顺势给周玉堂舀了一碗汤。 周玉堂刚接过来,唐宝云正想着怎么接茬说一句话,打破僵局,张妈妈倒是更快的接着道:“前日那事,其实不过是一点小事,大爷就应下来,皆大欢喜岂不是好?就是夫人知道了,想必也只有替大爷大奶奶喜欢的。” 周玉堂还没有什么表情动作,唐宝云先不干了,这都死了一回了,那边还不肯放手,这是没逼死唐宝云不算数么? 而且婆母好心替她和丈夫转圜,这张妈妈一句话,倒把婆母都扯下坑来,说的好像是婆母也同意似的。唐宝云可做不出这样坑人的事来。 唐宝云刚才还带着淡淡微笑的脸沉了下来:“妈妈胡说什么呢!快闭嘴,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出去吧。” 不仅是张妈妈一怔,周玉堂也怔了一下,连同这屋门口和外头屋里等着吩咐的丫鬟们听到也都怔住了。 大奶奶向来把张妈妈当成祖宗般敬,什么时候这样发作过张妈妈呢? 唐宝云不理睬众人的表情,只是见张妈妈没反应过来似的仵在原地,又说:“你出去罢,也让我好生吃顿饭。” 张妈妈涨红了脸,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下不来台。她是唐宝云的奶妈妈,从小到大,她在唐宝云跟前就是有体面的,不管唐宝云嫁了还是没嫁,张妈妈都是唐宝云院子里的老祖宗似的,从来没有捱过这样的硬话。 向来是她教训唐宝云,从来没有唐宝云斥责过她的。 张妈妈呆立了好一会儿,难堪的手脚都没地方放,唐宝云不再理睬她,只管自己用饭,而且,经过这样一次打岔,她觉得她和周玉堂虽然也还是没有说话,可也显得没有那么尴尬了。 那张妈妈再是难堪,不忿,她到底是奴才,唐宝云是主子,当着面儿,她也不敢真怎么样,尤其是还有周玉堂在这里,更不敢发作,呆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出去。 屋里外头,丫鬟们都低着头仿佛没看见,恨不得把耳朵都捂住当听不见。 倒是周玉堂,又打量了唐宝云一眼。 唐宝云只管低着头吃饭,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周玉堂往她碗里放了一块山药,她就抬起头来轻声道谢。 明亮的烛光下,唐宝云脸颊微红,她的大眼睛闪着盈盈的动人光彩。 若论容貌,唐宝云比起真正的郑媛媛强的多了,真说得上娇美雅致如芙蓉,难得的是并不是寻常娇俏,实在是端丽贵重的模样儿,此时她看起来带着些不好意思,脸上红红的,眼波如水,十分动人。 周玉堂虽有些不耐烦她,到底是年轻夫妻,瞧着她这样子,心里也就软了许多,脸色都跟着和软了下来。 今日他一听人回话就知道是继母的意思,替他夫妻转圜,继母的脸面,他不好不来,原打算吃了饭喝杯茶就走的,这会儿见了她先前的举动,反是改了主意,用过了饭倒是坐了下来。 丫鬟们都是有眼色的,撤了桌子就没一个人进来,唐宝云与他隔着炕桌坐着,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说:“前儿那事,是我不好。” 当然,具体什么不好,唐宝云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只能先含糊的认个错儿,也是倒霉催的。 周玉堂淡淡道:“罢了,岳母大人的差遣,你也是为难,只是今后……” “今后再不会了。”唐宝云赶紧说。 这急切的倒把周玉堂给吓了一跳,不由的转头打量了她一眼,然后就笑了起来。 他一笑,眼中简直若有星辰闪耀,亮的竟然叫唐宝云微微晃了晃神。 忍不住在心里又赞叹了一句,真好看啊! 真的,别的都不说,单看就十分赏心悦目了。 周玉堂把手里的茶盅子搁在炕桌上,伸手拉过唐宝云的手,唐宝云下意识的往回抽,他握住了不放,唐宝云也不敢用力挣扎,只得任他握着。 幸好她是现代人,够大方,第一回见面就肯让他拉手了。唐宝云暗想,不过转头想一想,就不是现代人,她也不敢给他一耳光的。还不是只能叫他拉着。 人家那是名正言顺的。 这样一想,她还忍不住笑起来。 周玉堂看了她一眼,他就是再英明神武,也猜不到唐宝云这在笑什么。 “并不是我推脱。”周玉堂反倒解释起来:“实在不合规矩,且这事虽说不是很起眼的事,也不是很难办,可关系赈灾的事,若是出了一星半点儿差错,只怕闹的大了,就难了。” 什么,还有赈灾的事?唐宝云还管这个?或者说东安郡王王妃还管这个?唐宝云一脑门子的官司,完全没闹明白。 周玉堂好像也知道她不懂,并不意外,又道:“这里头关节很多,你是不懂的,你只要知道,事情我总有考量,你跟我说的事,若是可办的,我自然就去办了,若是不能办的,就是岳母大人的吩咐,那也是不能办的。” 这样说话她就明白了,不过唐宝云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唐宝云,她急切的想弄清楚所有可以弄清楚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好,是以她虚心的请教道:“大爷若是不太忙,略微与我分说分说罢,我知道的明白一点,在我娘跟前也好说话。” 周玉堂又笑了一笑:“这话你就是明白了,也不好在岳母大人跟前说的。” 这话说的真是奇怪。 唐宝云更摸不着头脑了,果然这些人个个都有七窍玲珑心,自己需要努力的绕弯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跟上节奏。 周玉堂大约是确实不忙,或许也是因着今日妻子的态度叫他舒服,他果然与她解释了一番。 这件事的起因是东安郡王妃吩咐唐宝云与周玉堂说,让周玉堂把她的一个表侄儿调去监运今冬的赈灾粮草。 据说是因着她的这个表侄儿本来就在户部办差,只是因是冷衙门,无甚出息,如今来撞表姑母的木钟,想要调去粮草衙门,因着赈灾是大事,上头都看着的,若是办的好了,入了长官的青眼,今后前程就有了。 唐宝云听他这样一说,想了一想,若是没有别的牵扯,这不是一件十分过分的事情,照顾亲戚罢了,谁也有这种时候,可周玉堂这样坚决的不肯办,又说这里头关节很多,想必还有别的缘故了。 周玉堂跟着又解释了一句:“今年是三爷出去赈灾,大舅兄也要伺候三爷去的。” 既然周玉堂特地说这句话,想必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唐宝云立刻把这个话联系到自己所知道的信息上去。 大舅兄自然就是自己的娘家哥哥,东安郡王的嫡长子唐明朗,郡王嫡子,这个身份已经很高了,可是周玉堂用了伺候这个词,阶层分的十分清楚,又没有别的称呼,光是三爷,那更高的,就是皇子了,皇三子! 既然大哥要随着皇三子赈灾,这调入进来参与赈灾的事,他办起来不是更容易吗?东安郡王妃不吩咐儿子办这件事,却吩咐女婿去办,那不是绕了个大圈子吗? 为什么会这样呢?唐宝云也不是个笨的,她学理出身,尤其擅长逻辑,抽丝剥茧一点点往前推,很快就想明白了。 东安郡王妃不吩咐儿子办这件事的理由,大概正好就是吩咐女婿办这件事的理由了。 女婿是亲女婿,儿子却不是亲儿子。 这个表侄儿是塞进去对付不是自己亲儿子的唐明朗的! 而要对付唐明朗,目的当然是为了自己的亲儿子,唐明朗办砸了差使,大则获罪,小则失宠,对她的亲儿子来说,都是好事。 这些推理她想的很快,这会儿在脑中迅速的一盘算,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东安郡王妃这是坑闺女呢,而且还把闺女给坑死了。 真正的唐宝云真是太可怜了。 她开始同情起这个早逝的姑娘了,母亲压榨女儿贴补儿子她见过,但把女儿害成这样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