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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家山回首三千里 2

汴京异闻录 时亦逢 7242 2024-05-28 01:58
  然而一直是温温柔柔说话的王烈枫突然之间冷冷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与此同时,他快步上前,朝着华炼刚才攻击他的同样的位置,单边肘臂滚压过去,身法如浪、变化之势如龙,浮沉吞吐,闪展腾挪,敏捷灵动,刚柔相济,步法轻盈,而手的势头极为迅猛如嘶吼。华炼大惊,滚手提刀,他听见巨大的当啷一声,声音之巨大让他怀疑是炸出了火花。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起来:“我打到你了!我的刀碰到你了!你输了!”  “啊……”王烈枫道,“不是刀刃吧。”  猛地,华炼浑身一震,手中一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刀,刀身完好无损,然而刀柄却在刚才的一声巨响之下,碎成了七八节——这样小这样短的一节刀柄,即使是在沙场上骑马砍杀无数次,即使刀口磨钝了都不会破损一些,却被这样一下子就击毁了。  华炼刚准备躲开,王烈枫猝然以手为刀,往他的头颈处一劈,华炼眼冒金星,忽亮忽黑,听见王烈枫的声音:“战况瞬息万变,与整个战场上最强的人的正面交锋才能够算是杀人,其余时刻不过是凑巧碰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你可以这样,我却不行,我必须要比每一个人都强,而且我必须活下去。——战场可比你想象中要残酷得多了,别无缘无故地看不起人。这句话,我同样地送给你。”  华炼觉得浑身一轻。王烈枫的手刀并不十分用力,他明白,要是真用了十分力,他的脑袋就已经不在脖子上了,而是在半里外的地上滚着。而现在,王烈枫看似劈在他的脖子上,用力方向确实从上往下,由外到内,这股力在他体内游走如飞腾的龙,寻找到他的心脏然后猛地一撞,嘭!华炼踉跄着后退两步。嘭!华炼被一股无形的力腾空拔起,像是一棵在地里长了十几二十年的垂柳被连根扯出。嘭!他的胸腔突然凹陷了一下,他不停地往后飞。啊,原来飞是这样的感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除了华炼之外没有人察觉到那是怎样的一种拳法。华炼早年混迹武馆,知道王烈枫使的是最纯正完整凶悍异常的龙形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力量大小与本身的功力有极大关系,内力不足则由龙变蛇,抵受不住龙形拳的反向冲击就会受到反噬。王烈枫明明是极年轻的年纪,却已经有了这样浑厚的内力,他使的一切招式都没有动一枪一刀,但是对他而言,一切的武功在这深不可测的内在支撑下都变成了共通的,的确如他所说,看着喜欢就去学了,都只是缺个外在的“形”,都是轻而易举。  华炼心想,可惜只有他一个人领会到这一种绝妙了。他现在不能控制自己飞往的方向,只知道朝着这个地方继续飞,就会抵达这一片荒芜土地的边缘,是极陡峭的戈壁,底下乱石林立,朝着四面八方往上突刺,从高处坠下,必定是要被扎个透彻的。  他听见人群惊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有胆小的,已经捂住眼睛呜呜哭起来——虽然这已经是精神失常的征兆,然而华炼还是很感动有人会为自己的死而动容,此生无憾了。  随后,他听到王烈枫轻叱了一声:“铁羽,去!”  突然之间,他的那一匹美丽的马仰头嘶鸣,四足躁动,在马棚里开始四处乱踏,它嘶嘶喷气,想要出来。原先还在围观它取笑它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要将它放出来,然而根本没有等到他们将门拉开,而只是在拔起门闩的一瞬间,这匹马朝后退了几步,猛地往前狂奔,在门前脑袋一昂,颈稍前伸,一跃而起,四足腾空,洁白的身体伸展开来,明亮顺滑果决,像是一道月光化作刀,从他们面前飞流而过。它柔软光滑的稍长的毛拂起微凉的风,它松散如瀑布飞跃的尾巴扫过其中一人的脸,像是银色的丝缎掠过,像是女子温柔的手,像是幼时夏夜里轻微的温软的风。  然而它的力道绝对不容小觑,马棚根本约束不了它,这样的高度于它而言形同虚设,轻轻一跃便过去了。它的速度更是奇快,在前蹄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健壮的后腿立刻接上,朝着地面猛地一蹬,哒哒!它的前足抬起再落下,奔跑起来,腾飞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触感是一阵疾风,听着是一阵暴雨,看到是一道洁白的光,哒哒,哒哒,哒哒地往前奔跑,令人挪不开目光——只是一个眨眼一瞬间的功夫,它就又前进了数十步,它朝着华炼愈来愈近,它追得轻而易举,因为它追赶的从来都只是时间的长河,是飞梭的虚无的无限的世界的支撑。这样的景色真是绝美,是昙花一现,是月光的一瞥。  在华炼将坠而未坠的那一个瞬间,在半空之中的最高的一点,他的整个人被翻了个身,从上往下地俯瞰着,世界颠倒晕眩之时,他看见了头顶有一道月光涌入他的视线。是银白色的颤巍巍地亮着的一道光,是洁白之中有着星星点点血滴子一般的鲜红,是伴随着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月光从苍黄的天空之中流泻下来,伴随着一点一滴的血色斑纹,整个地将他裹挟起来,是冰凉丝滑的一床被子,千丝万缕千娇百媚,然后猛地一个转身,尖锐的乱石顿时从他的眼中消失,这几乎不可逆转的一股力只是在瞬间就被四两拨千斤似地扭转了,回旋了,回头狂奔了,他在惯性之下猛地被马鞍的边缘一敲,牙齿嘣地一痛,他“啊”地呻吟一声,然而世界又重新变回了正常的样子,灰白的天空和苍黄晦暗的大地,一切都是了无生机的样子,但是他并没有死。他被这匹马从戈壁处驮回,送到了王烈枫的面前,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王烈枫的眼神温柔,他抚摸着马的脑袋,柔声道:“多谢你了,铁羽。”马低下头,蹭着他的手臂,是个爱听表扬的孩子。  “……多谢。”华炼惊魂未定,心服口服,但还是补充了一句道,“我本来是想把你推下那里的。”  “是吗?”王烈枫微笑道,“你对地形倒是很熟悉,也很自信呢。正巧,我也考察过这里。”  华炼哼了一声,道:“是吗,算你运气好,居然能打得过我。你真的很厉害,比以前来的所有草包都厉害……同样是被放弃的人,只有你没有放弃自己。对了,你不叫王大树,你到底叫什么?”  “王烈枫。是秋天的枫叶的意思。”  “王舜臣的儿子,居然不起功利的名字,而只是风景而已吗……算了,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啊,果然,厉害的人,果然连这样的用来观赏的马,都能训练成不错的战马呢。”  王烈枫歪头道:“它本来就是战马啊。”  王烈枫的脾气很好,然而铁羽似乎不太高兴,嘶鸣一声,猛地一撅蹄子,身子一跳一抖,华炼始料未及,整个人被甩了下去摔了个狗吃屎。他哎唷叫痛,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铁羽,是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你是我的救命恩马,你是我爹!”  周围本是一片死寂,似是对于王烈枫的恐惧达到了巅峰。然而当王烈枫展颜笑起来的时候,大伙儿再也没有忍住,爆发出了笑声和掌声。  铁羽的优异并不只限于美貌。一般的马有十七对肋骨和五节腰椎,然而它的肋骨有十八根,腰椎有六节,比起普通的马更强壮了许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托起重物。它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紧密而健壮,四条腿的骨头极其坚硬,脚掌更是坚如磐石钢铁,耐性亦是顽强,在战场中奔腾万里,踏过尸体和刀光剑影,根本就不在话下。  只可惜这样一匹接近于传说的神骏,也逃不过岁月流逝和战争残酷。  最后一次和王烈枫并肩作战,是一年之前,即是初次见面的六年以后。依旧是一场普通战役,普通到与以前的每一次都没有任何两样,以至于王烈枫对此都麻木了。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即使是这样频繁的无聊的战斗,也依然是次次致命的,一个人如果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即使是再幸运的人,都会被死神察觉而上来补上一刀。  王烈枫唯一的一次疏忽就在这里,导致他整个人变成了血淋淋的一只刺猬,箭矢刺透他全身,他想要作出反应都不能够,在死人堆里僵卧了好几日,直到铁羽跑过来蹭脸,他才如梦初醒,转而又被死亡拉扯到悬崖边缘。他用尽力气爬上去,铁羽驮着他,他的血流到铁羽身上,流到它血红的斑纹上。  而铁羽亦是浑身浴血。它身上的伤口数目与王烈枫不相上下,甚至更多,然而它与人类并不相同,它缺少内里的气与魂,因此凭着一腔念头往回奔跑,任凭生命流逝也不停歇,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它长嘶一声,轰然倒下,抽搐了几下不动了,而王烈枫得到了救治,终于活了下来。他醒来以后抱着铁羽的尸体痛哭流涕,他从未哭得这样惨烈,像个孩子。  王烈枫有些想念铁羽了。铁羽是王烈枫心头的痛,或许一切都如同华炼所说,铁羽这样美貌的马,确实不该上战场。而事实是,他已数不清自己已多少次出生入死,而铁羽常伴着他,踏遍山河大地,踏遍冰冷尸体,它也曾和王烈枫一起穿金戴银受过封赏,然而最后还是要回归到混杂着污秽鲜血的修罗战场上,成为无名的尸体中的一员。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天寒地冻,冷风吹彻就宛如铁羽的嘶鸣——是铁羽吗?是吗?王烈枫茫然抬头,那远远的,苍白明亮的一道光是什么?那光线之下,在雪亮的白色之中的一点鲜红,斑斑驳驳的,他再熟悉不过了,不正是铁羽的脊背?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遇见铁羽。王烈枫眼眶一热,是他此时此刻唯一感受得到的一点温度,而这点可怜的温热,又很快地在飓风席卷之下冻结成冰,他猛然反应过来,冷,好冷,因为绝望而一动不动,死亡顷刻之间便会登门拜访,也许看见铁羽就是这样的一个预兆!  不对。不对。不对。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勉强倒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哽咽道:“铁羽。”  铁羽朝他奔过来,哒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变作刷、刷、刷的金属声响,是刀尖的鸣响,是寒冷与疼痛的互相纠缠,是朝他席卷而来,要刺透他的身体,是要他的命,是一个幻觉——快躲开!  王烈枫往旁边一闪,刷!铁羽与他擦身而过,它顺滑柔顺明亮的毛发带起他的衣服,将他左臂上的布帛扯落大片,碎得如枫叶被狂风卷到天空中四散飞舞,是苍白的挽歌,是月光破碎,山河零落,是回忆的毁灭和消散,是不复存在。  王烈枫回过头去——他的背后空无一物,似乎只是这一撞,铁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  他迟疑着,然而又听见了咴咴嘶鸣,嘶鸣转为刀剑之声,作金石声,铛铛之声,王烈枫猛地又回过头,还是铁羽,它的速度更快,光芒更巨大,脊背的红斑更深彻而鲜艳了。王烈枫想起手里还有两支箭,立刻就往腰际一摸,摸出一支来,对着疾驰的马,以箭为刀一格——没有弓。然而这一支箭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在出箭的同事,身子往旁边一闪,马再一次撞过来冲过去,在与箭矢相碰撞的瞬间发出了“铮”的一声清鸣。  此声一出,王烈枫立刻警觉起来: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一样兵器,而且是不少见的兵器!  他以箭试探,本就不是为了格挡,也不是为了打败它,而是为了寻找幻觉背后的真相。他是被雪凤凰卷入这个极寒的风暴的阵势之中,雪凤凰既是幻觉,那么他所处的地方必然更是幻觉之中的幻觉。  听着声音和力道,它似乎是很长的一把,否则声音不会这样空灵悠远而清透;真是件不错的好兵器,如果他能够得以窥见它真实的面目的话。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隐藏在铁羽的幻觉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铁羽再度消失,王烈枫凝眉回想——似乎前两次的攻击,都是从远处的同一点上爆发而出,那必定是铁羽出现的地方,也许这是什么暗示也说不定。  于是王烈枫开始往前艰难前行。啊,没错了。他每走一步,温度都比前一步更低,风也更加强劲,甚至连这个无边无际的幻境似乎都变窄了些。王烈枫认定了是这里,就一路执着前行。铁羽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规避的难度也愈来愈大,王烈枫蹙眉咬牙,顽抗着烈烈的风,铁羽再度冲撞而来,带起的锋利的一阵风撕碎他的衣服,削掉他的一撮头发,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这道伤口本该流血不止的,然而却因为这里太冷,风也太大,伤口硬是一滴血也没有挤出来。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铁羽冲撞而来的躯体,雪白得近乎透明,那斑斑驳驳的红色的几个点,也许正是他自己的血。他定了定神,猛然看过去,忽然看见在这奔跑的肃杀的刀光之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兵器的轮廓,有着尖锐的头部以及长而笔直的身体,它从远处延伸而来,越是远,就越是像它自己。  越来越亮,越来越冷,越来越痛,王烈枫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而他所寻找的真相就在眼前了。在他抵达此处之时,突然之间银光爆闪,金属的色泽爆裂而出,铁羽的躯体在这片白光之中形成。  王烈枫深吸一口气,猛地箭矢丢开,双手齐出,一记龙爪手气势磅礴——他的中指突起有如龙爪,动作迅速,大有神龙无首之感,动如黄龙滚水、浪里推舟,如山川震动,不可抑制,这套手法的收缩幅度虽笑,却集“挡、防、攻”为一体,能够迅速抵挡多次进攻。他的双手快速游走,直伸进马的柔滑的鬃毛之中,伸进它虚无的身体之中,抓到它爆裂的钢铁的骨骼——有桥断桥,无桥则生桥,只此一次,他非要挖出鲜血淋淋的真相不可。  ——是光洁冰凉的,兵器的柄!  在他抓到这把兵器的一瞬间,他被它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所震慑,在他畏缩的一瞬间,忽然之间寒风狂啸怒号,凄苦如狼的哀叫,遮天盖地,震耳欲聋,一切的寒冷都往他身上席卷而来。  王烈枫深呼吸一次,定了定神,他回忆起染血的战场,无休无尽的刀剑的交锋和屈辱。这样想着,他的怒气突然上涌,燃烧得无穷无尽,燃烧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他猛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将那武器往外一拔,随后怒吼一声:“给我出来!”  他将武器拔了出来,他看见了它的样子——是修长的闪烁着金属光芒的一柄长枪,长一丈有余,枪头如蛇般九曲,顶尖而锋利异常,两侧的薄刃嘤嘤作响,它是这个阵型的中心!  在枪被拔出的一瞬间,王烈枫所处的世界开始颤抖,他看到天空破碎,地面上升,碎片在半空之中化作纷纷扬扬的雪花,天空变亮了,回到了他所熟悉的,院落之中的白。暴风消失,寒冷消散,他睫毛与鼻尖上的雪花迅速地融化。  ——总算是出来了。  ——回到这个真实的,温暖的世界,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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