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佖苏醒过来,在章惇的搀扶之下从地上爬起之时,梦魇之境已经坍缩得只剩下最后一点狭窄的空间,就像是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很大,可对于一个世界来说太小太小,小得微不足道。他想起在自己卧室里美艳绝伦的各色少女,想起华美的轿子的帘布之外美丽的汴京,想起华阳教的教众对自己俯首称臣,想起皇室中的兄弟几人幼年时候亲密无间地玩耍。 可他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越是完美,就越是叫他困惑与愤怒。让他快乐的从来不是这些,而是杀戮与野心,是背叛的罪恶,罪恶是一剂甜美的毒药,专供他这样的恶魔,他一心向往着死亡。 这些场景如人生的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没有死。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道:“世界崩溃了啊……” 章惇赶忙捂住他的嘴,然而众人还是察觉到这一点动静,尤其王初梨直接在弓之中装上一支小箭,对准赵佖面门直发,小箭疾如旋踵,噗嗤一声射进他的左眼,红色血液飙出来,赵佖惨叫一声,王烈枫道:“初梨,你……” “恢复了就好。”王初梨淡淡道,“我就怕他还是怪物,所以想看看他流出来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赵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嘶哑道,“梦魇之境已经坍缩成这样,鼠符也已经用不了了吧?用不了多久,我们都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世上再也没有我们的存在。初梨妹妹,你我最终还是要,死在一起呢。” 然而在他说话的时候,忽然之间,从他们的头顶,从这个世界之外,传来了一个温柔儒雅的声音:“端王殿下,在下邵伯温。汴京的妖兽已全部消灭,梦魇军落荒而逃,而如今笼罩在汴京上空的幻境已消散,想必是你们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了。您还活着吗?” “活着呢,活着呢!”赵佶昂头道,“邵先生是怎么发现我们的?您可以救我们吗?” “我虽不能感受到端王殿下在哪里,但我终于找到了‘鼠符’的位置。在下虽没有我父亲那样强大的力量,但传送个十几二十人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过,在下只能传送‘活的人’哦。所以在下问,端王殿下还活着吗?如果端王殿下不在了,那么我这么做也没有意义,太后是不会放过在下的。” 章惇道:“太后?太后娘娘在吗?我们申王殿下也活着呢!” “是吗……”邵伯温的声音带着浅薄的笑意,温柔道,“端王殿下,‘传送’开始了哦。” 在坠落的碎岩之中,在转瞬即逝的梦魇之境的最后的残余之下,赵佶长叹一声,道:“多谢。多谢各位。” 元符三年,哲宗皇帝正式宣告驾崩,照例应选择下一位继承者。已送走两位皇帝的太后看起来比原先苍老了些,但依旧美貌。这一次,她庄严而隐秘地坐在幕布以后临朝听政,仿佛是瓦肆勾栏之中皮影戏的操纵者。 太后隔着帘子问众大臣道:“大行皇帝归天,没有子嗣。诸位爱卿,照诸位来看,谁来继统较好?” 章惇作为宰相,自然应首先发言。常年的摸爬滚打让他练就了一身厚脸皮的本事,他略一思索,低头道:“母以子贵,如果继统的话,应立先帝同母弟简王……” 简王赵似与哲宗赵佖是同母朱太妃所生,而朱太妃尚活于人世,一旦这个赵似做了皇帝,那么朱太妃的两个儿子都做了皇帝,太后可就难做了。因此章惇此话一出,太后脸色骤变,虽然隔着帘子无法看清,但章惇还是在直觉与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下惊觉到自己鲁莽了。 果真,太后在帘后笑道:“宰相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同母弟啊,这六个皇子,难道不都是哀家的儿子?”她说话不动声色,甚至带着笑意,然而每个人都知道她已经勃然变色。 章惇也只好自我否决道:“太后娘娘说得是,那就……”他心中暗忖着,既然随便提一个被否决,干脆就按照自己的心头好来便是了,于是道,“按照年龄制度,申王年长,按照礼制,同母之弟简王应该继位。按照长幼之序,当立九子申王。” 瞬间,朝廷之中像是炸开了一口锅,满朝的文武都在小声讥笑,他们小小的隐秘的笑声混合在一起,成为心照不宣的否决,只剩下章惇疑惑不解,正色道:“你们笑什么!” “章宰相……”太后甜美的声音也带着三分的笑意,“在神宗皇帝的各个儿子当中,申王赵佖虽然最年长,奈何有一只眼睛失明了。” ——王初梨的一箭!那该死的一箭! 章惇骤然抬头,心中暗道不好!申王殿下如果被否决,再往下数就该是……该是端王赵佶了。不好不好,实在不好!谁都可以,绝不能是他! 太后平静道:“这样一来,下面就该是端王了吧?” 章惇一听便慌了,他上前两步跪下,大声重复道:“按照年龄制度,申王最为年长;按照礼制来说,同母之弟简王应该继位!” 太后对于这一次的挑衅毫无兴趣,只淡淡道:“都是神宗的孩子,哪来的那么多的分别?哀家看来,端王就是最合适的。” 这时候枢密使曾布跪下道:“章惇没有与我们商议,臣以为,依照皇太后圣谕,十分恰当!” 尚书左丞蔡卞也跟着跪下道:“皇太后为宗庙社稷大计诚是,当依圣旨!” 中书侍郎许将双手合拢行礼道:“合依圣旨!” ——这是一场预先排演过,根本没有章惇的角色的戏。 太后缓缓道:“神宗皇帝在位时曾经说过,端王有福寿,又仁孝,不同于其余诸王。他是‘天下一人’。” 章惇气得浑身发抖又不好立即表现,牙齿咬得咯咯响,做着最后的挣扎,恨恨道:“那么太后请召集诸位皇子来看一看吧。” 蔡卞冷笑一声,道:“太后圣旨已定,哪容得你随意更改啊,章宰相?” 章惇这一听,脑子顿时乱作一团,气得脖颈粗大,冷汗直冒,干渴的白沫从嘴唇溢出。他也不顾君臣礼仪了,大喊道:“诸位!……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惇,你大胆!”曾布厉声道,“一切听从皇太后安排!” 钟声响起之时,赵佶的沉思被细碎的脚步声撕得粉碎。留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句诗是,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童贯弯腰行礼,通报道:“殿下,时辰到了。” 赵佶起身道:“知道了。” 他金黄色的龙袍上绣着飞腾的龙,袖角的波涛被微风带起。他抬头看着窗外,脸部的棱角比几天前深刻了些,飞扬的美貌之下,是沉静乌黑如墨的绝美的眼睛。清晨的阳光拥抱他,将他的面孔照得苍白灿烂。他沉着地往前走的时候,稳稳当当毫不胆怯,直至入殿就坐——照童贯的话说,果真有着威震天下的帝王之气了。 端王赵佶即位,是为徽宗皇帝。徽宗即位以后,对太后感恩戴德,不仅请她垂帘听政,还将太后一向喜欢的哲宗废后孟皇后迎回官中,赐名华阳教主,复立为元祐皇后,位居刘皇后之上,刘皇后低着头接受了这一现实。然而孟皇后被接回宫中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太后就撒手人寰,骤然过世。刘皇后勾结徽宗信任的蔡京等人,再度将孟皇后废去,加赐号“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并再次让她移居瑶华官。刘皇后总算能喘口气了。 元符三年五月,徽宗将章惇任命为山陵使,令他押送哲宗皇帝灵车前往山陵。章惇坚决反对,徽宗并不允许。在运送途中忽逢大雨,哲宗灵车陷在了泥水之中,整整过了一宿才走出来。各官员以章惇对先皇不敬重为由要求罢免他,并进一步商议对他的惩罚,徽宗并没有理会。 九月,章惇第五次上表,请求告老还乡,徽宗依旧不允许。于是章惇从小道溜出去,住在寺庙中,次日再次上表,徽宗还是不允许,留下一句话给他:“你的这些小把戏,都是朕玩剩下的!”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徽宗皇帝终于是厌倦了。他对辅臣抱怨道:“我对章惇这么好,各方面都考虑到了,没有人比我更尊敬他了吧?” 众人道:“皇上的恩礼的确过厚。” “算了。”徽宗叹了口气,道:“章惇请求知越州,应该答应他。” 说罢退朝。 当晚,赵佶便从章惇走的小道溜了出去。反正他已经彻底被这座皇宫禁锢住,表现得再叛逆,也依旧是逃不脱。 这一年的冬天,王烈枫还没有从边塞回来,过了年,到了元宵,也依旧没有回来。赵佶只得一个人翻墙,看起来是危险了些,不过好在自由,他的胆子也变大了——他是汴京城至高无上的人了嘛——咦,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宣布自己元宵节可以自由进出呢? 王烈枫不愧是王大将军,恢复得非常快——也亏了林珑的本事大。他当然不会一直被降格为太守,即使太后忘了这件事,赵佶也绝不会亏待他。赵佶甚至想让他提前告老还乡,别再边塞受苦受累了。可王烈枫首先自己就不乐意,说金国逼得很紧,不可以缺了他,于是在元宵之后就重新回到了军队,至今未归。 完颜晟与完颜斜也回去了部落,临行前赵佶给了他们大笔的盘缠,白鹰振翅长啸,赵佶微笑道:“再见了哦。”赵佶看着面前两双金色的眼睛,依旧觉得心中发寒,觉得他们还是很像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是来者不善的人。确实如此。二十三年后,宋宣和五年,辽天辅七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病逝,完颜晟即帝位,是为金太宗。又过两年,完颜晟任命谙班勃极烈杲兼领都元帅,率军分两路南下伐宋。闰十一月,完颜宗翰至汴后,数日即攻下汴京城。徽宗父子被俘至金国长达数十年,最终在异国他乡死去。 “木先生”林惊蛰被厚葬,赵佶给了林珑足以挥霍八辈子的财产,在汴京和后山分别建了豪宅,配备了不少家奴,结果几年后,林珑跟着王烈枫去了军队——这简直是赵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据林珑说是在汴京城无依无靠,不如去军队给人疗伤看病。更奇怪的是王烈枫同意了。什么时候?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事情真是很难说清。 叶朗星依旧做他的捕快,生龙活虎威风凛凛。他破了许多案子,破到最后居然破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柳大人头上——真叫人头疼,要不是有皇帝罩着他,他可就别想在汴京城待着了。叶朗星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运气好,在该做什么事的时候被逼着做了什么事,日后居然还真用得上,得亏他是个好人。 至于赵佖,他整日以酒消愁,精神也出现了不稳定的症状,据说杀了更多的人,几年后就郁郁寡欢至死。赵佶得知他的死讯后,下令将他厚葬。 王初梨呢?赵佶不知道她在哪。赵佶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从华阳教事件之后,她似乎躲起来了很久。她是神秘的,自由的,美丽的,澄澈的,青春无限的女孩子,他永远都艳羡她,而且内心十分歉疚。因为歉疚,他就无法面对。 元宵节是最盛大、最热闹的狂欢,光是花灯就要放足足五天——挂满灯饰的“鳌山”;金光灿烂的舞台;霜月街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游人如织,灯火通明。 侍卫站在丰乐楼的楼顶,撒下金钱银钱供百姓争抢,失仪者在这一天也免于受罚;徽宗皇帝也在城门外请汴京市民喝御酒,无论富贵贫贱,都可到城门之下喝一杯酒——于是,城门处,二十四名大内侍卫维持着秩序,看守着皇帝赐予百姓喝的酒,大声道:“每人只能喝一杯!”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皇上,皇上。”一名侍卫跑来,怒气冲冲道,“一个女孩子,喝了御赐的酒,把装酒的金杯也带走了,还说,还说是您欠她的!我们已将她捉拿归案……” 赵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是吗?带朕去看看好吗?” “怎么了?你们的皇帝……可欠着我好多东西!不要碰我。把皇上叫过来,我要……我要和他谈谈!”女孩跌跌撞撞地,醉醺醺地笑着,清丽绝伦的脸庞上有着娇柔的红晕。 当赵佶从后面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时,她猛地一个转身,下意识地制住对方动作,吓得几个侍卫立刻拔刀,而她似乎被惹怒了,嗖地抬起袖子,露出里面的小弓,道:“别过来。” 赵佶笑道:“初梨妹妹,还记得我吗?” 王初梨的酒醒了一点,至少她抬头时候,是认出了赵佶的。她颇为吃惊地呆在原地。顿了一顿,她突然又哭又笑地扑到他怀里,道:“都快要一年了,你是再也不准备出皇宫了吗,赵佶!” “对不起。”赵佶轻拍她肩膀,道,“对不起……” 王初梨的脸紧贴在赵佶心口,听着赵佶怦然乱撞的心跳。她在他怀中哭了半天,哭得赵佶的胸口处龙袍的料子都湿漉漉的,这才睁开迷蒙美丽的眼睛,慢慢抬起头,看着赵佶饱满的额头与飞扬的眉毛,深邃又明亮的眼睛,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带着清明的威严。 王初梨嗔道:“不许再躲我了,我找不到我哥哥,你就得照顾我。你欠我的。” ——躲她? 赵佶一愣。两人目光交触,赵佶看着王初梨,轻叹一声,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落下轻柔的一吻。随后,他转头对侍卫道:“哎,你们几个听好了,这只杯子就给这位姑娘了,别追究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王初梨,轻声道,“我答应你。” ——像是疯了一样,奔跑了,跌倒了,又再次站起来的一个梦。这是多么珍贵的,恐怖的,不能再一次感受到的噩梦般的回忆啊。在几天之内度过了无数的艰辛苦难,甚至于付出了生命的朋友们,直至今日,他依旧非常感谢,非常抱歉,非常尊重和想念。 从那以后,虽然还不能准确地说出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能够见面,但他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之前,能够再次相见。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