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是亲眼所见的不可思议之事,也必定有规律可循——譬如,从五行的角度来说,火蛟龙属火,雪凤凰属冰,构成它们的躯体是这世上确实存在的常见的事物,而并非真正的玄学引来的传说中的灵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任凭陆时萩控制的趁手武器。武器大部分属于金,而“金”在陆时萩的攻击之中也有所展现,在王烈枫抓住陆时萩,而风暴正席卷而来的一瞬间,陆时萩利用武器的光泽刺激了王烈枫的眼睛而成功逃脱,陆时萩在逃脱的时候,使用了“风”。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陆时萩所制造的幻境之中,幻境之所以会产生,大部分时候是因为人中了轻微不致死的毒,导致头脑产生幻觉欺骗人的五感,才会有世界扭曲的疏离之感。 火术,冰术,金遁,风遁,东密心法,九字真言和奇异的手势,极高的敏捷度和极小的声响。不会有错,这和他记忆中的某一个人的重合度相当之高,只是要拿他和陆时萩相联系,毕竟还是令他有些吃惊。 但是这样一梳理整合,关于陆时萩的一切就清晰明朗了许多。当然,这是注定的清晰明朗,因为王烈枫在这极端的严寒之中,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暴露在天寒地冻之下,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王烈枫被冻得目眦尽裂、牙齿打颤、嘴唇青紫、四肢僵劲不能动,他有些后悔,刚才的那个瞬间不应该继续思考被卷进来之前发生的事情,而是从那时候就该思考怎样脱身才对。 虽然雪凤凰的身躯庞大,然而毕竟还是有限,最多也只是半个院子的差别,若是真的被困住,走出这个限定的圈子似乎就足够了。但如果只是这样,雪凤凰的威力似乎还不如刚才那条火蛟龙的效果那样来得又快又猛又震撼。事实上,雪凤凰的可怕程度要比火蛟龙更深,因为在王烈枫被卷入雪凤凰的翅膀之中的时候,他放下遮挡在面前的手腕,甫一睁眼,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白天变作黑夜,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王烈枫于是知道自己又被卷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之中,也不知道究竟叠合了几层,竟造出了这样一个毫无破绽也没有丝毫希望的恐怖的绝境,叫人无处可逃。 会不会周围是有尽头的,只是被幻觉掩盖了呢?在这险恶境地之下,王烈枫试着往前跑,顺便暖和暖和身体,然而他拼了命地跑出去十几二十步之后还是停下了。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院子根本就不大,雪凤凰的位置又在院落中心,照着他刚才那么一跑动,照理说早就触碰到院落边缘了,该碰壁了——可是根本就没有。王烈枫伸出手去四处触摸,打着转四面八方地试探,可是他触碰到的依旧是空气,是风,是寒冷,甚至他一伸手,风雪就往他手上而来,霜打一般覆盖了厚重厚重的里外三层。王烈枫感觉不妙,立刻从衣服内侧扯下一块布来擦了擦脸然后覆盖在口鼻处,以防待会被雪拥堵得无法呼吸。 ——好冷啊。冷得像是那一年边塞天寒地冻,困厄不能逃脱。 王烈枫见识过边塞的冷,是许久以前,大概十年——啊,战场的时间真是度秒如年,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十年仿佛是百年一般,是上个世纪的事情。那一年朔风凛冽,自西北角上刮下来,细碎雪粒刮入他胯下的马的鬃毛,马不能喊冷,只是撅起蹄子踩踏厚厚的雪花,在风暴之中咴咴地低鸣。 王烈枫的马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它并非中原品种,相较常见的战马而言身子更精巧些。它披着一身柔滑的白色的毛,那毛比普通的马更长些,更细密更明亮些,它的鬃毛细长如丝缎,背短而直,鬐甲长且突出,肩膀强壮,顷斜的角度流畅顺滑,而它的肩膀上则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似的红斑,用手一拂才知道是天生如此。王烈枫总是抚摸着它的背脊,笑着说,大概是自己上辈子骑着这匹马战死,死的时候血溅到它背上,因此这一世它带着这个烙印来找我了。 最为奇特的是,这匹马的尾巴是高翘着的,是与背齐高甚至更高的,在它高兴的时候,漂亮的尾巴从上往下扫着脊背,就像是一柄拂尘,将雪地扫出晶莹光泽。除此以外,它有着一个美丽的头,前额稍短而宽,呈现楔型,面部微陷,它的眼睛大而深邃,含情脉脉情意绵绵,长长的睫毛上覆盖了厚厚的雪,在它眨眼的时候纷纷扬扬地抖落,在它眼前下起了小型的雪,真是浪漫的诗性的一匹马。 “一匹好马,讲究的是: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底下的兵卒在马场见到这匹马的时候,围着它看了半天,念叨着相马口诀将它上上下下地对了一遍,然后蹙眉摇摇头,道,“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绣花枕头,是谁牵来的马,它能打仗吗?” 王烈枫唤它作铁羽。他远远地喝了一声道:“铁羽!”它听见主人的呼唤抬起头,口中喷出一点热气,而几个兵卒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远远地望见王烈枫,嗤地笑道,“哟,这不是新近来管我们的家伙吗?说是百步穿杨王舜臣的儿子,怎么看起来气场全无?本以为有什么本事,结果找你打架都不敢出手,箭都不射一支,再一看这马,中看不中用——哎呀,果然是个靠着爹捡漏的花拳绣腿!” 王烈枫只作没听见。他继续朝着马儿走过去,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不依不饶,围在马的面前冲他说风凉话:“怎么不说话啊,怂了?哦,也是,完全没有统兵经验,全靠你爹死了,你才能勉强上位。皇帝也真是糊涂了,叫你带兵打仗,能打得赢才有鬼呢。” “我父亲还没死呢。”王烈枫停下脚步,语气平和道,“你们今天训练了吗?” 一个瘦高结实、肤色略深、鼻子上有道刀疤的青年人嗤笑一声,道:“训练?训练当然要在战场上,才能身临其境啊。平时训练有个屁用?日复一日的重复,招式毫无变化,碰到了敌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他的眉毛很浓,剑似的划过眼睛上方几寸处,整个人看起来邪气十足,杀气腾腾。不是普通的流痞的样子,而是经历了些生死,杀气被激发,散发出吊诡的气场,似乎能让周身的空气都跟着变得晦暗了些。 王烈枫抬头看他。 意识到自己被目光逼视,青年人不但没有畏惧,反冷笑一声道:“你看我做什么?” 王烈枫浅淡地笑了一笑,道:“你叫华炼,是不是?” “是啊。”青年人愣了一愣,道,“你知道啊。” 王烈枫才刚来三天,父亲王舜臣尚且昏迷未醒,然而上头催得很急,他不得不赶来,因此大家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脸的疲惫憔悴,眼圈青黑,身体微颤,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世界崩塌下来压在他肩膀,然而他又很快地成为下一个牺牲者被送到战场上,一代又一代地持续着这个噩梦。那时候他也才十几岁罢了。因为看着没有精神,人又年轻,因此他非常的不服众,整支队伍也是由各个战场上遗留的幸存者组成,一半吓得精神失常只想要回家,一半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而不服从指挥。他们只知道新来指挥他们的是“百步穿杨”王舜臣那名不见经传的儿子,却连了解他名字的欲望都没有,倒是王烈枫暗自把他们的名字记了个遍,把人一个个对上,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开场任务。 比如此刻,华炼想要回忆起他的名字,至少能够在气势上与他相抗衡,但是他实在没想起来。他压低嗓子悄悄问周围几个人:“他叫什么来着?”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有一个勉强记得些,道:“好像是姓王……”华炼道:“废话。”那人又努力地想了想,道:“好像是和什么树有关系?”旁边人赶忙点头道:“对对,是什么树,王什么树!”华炼道:“行了,我知道了。”于是华炼清了清嗓子,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王大树?” 王烈枫轻声笑道:“记不住名字的人是不能记住敌人的招式变化的哦。” 华炼尴尬地咳嗽了几下,于是这次开场对决以他的失败告终。但他还是倔强地哼了一声,冷笑道:“我懒得记罢了。毕竟你是冲在最前面的人,身先士卒,死得比这里的弟兄们还快,用不了多久就又要换新的头儿,没什么好记的啊。说白了,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被放弃的人,只是一次一次地把命捡回来而已,说什么保家卫国,不如说故意放出去送死。” “做就是没做,哪来的这么多又臭又长的理由。说话的时间都足够打完一套拳了。”王烈枫的语气波澜不惊,道,“既然你觉得训练没有用,那你就打我一拳试试啊。” 听到王烈枫第一次说出这样挑衅的话,华炼倒是突然之间兴奋了起来,他上扬的眼角幽幽地闪光,直接甩开旁边几个胆子小些的同伴拉着他衣角不让他乱动的手,上前几步昂然道:“好啊,输赢要怎么算?” 王烈枫道:“你背后是藏着把刀么?” 他这么问,是看见华炼背后银光闪烁,有金属的声音。按照规定来说,训练的时候是不许带武器的,会影响强弱的判断,又可以免除不慎伤到人,到时候还没上战场,就多了一半的伤员,那也不好。然而华炼本身对训练深恶痛绝,能逃则逃,对于这样愚蠢的规定更是嗤之以鼻,从来也没有遵守过。他自己暗暗地藏着,以为王烈枫能不知道,结果被一眼识破。 “嘁。有啊。”华炼不屑地撇嘴,将藏匿在背后的刀拿到身前提着,晃了一晃,道,“这都能被你发现,眼神还不错嘛。怎么发现的?……” 王烈枫淡淡道:“需要发现吗?它的动静太大了,和衣服摩擦,和空气摩擦的声音叫人没法忽视掉,何况今天的太阳这样好,连反光都比平时亮了许多。” 华炼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丢了它就是,免得你到时候也要罚我。” 王烈枫饶有兴致地问道:“不必丢啊。再说,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罚你?” “不用丢?真的?”华炼愣了一愣,道,“有一次新来了个统领我们打仗的,当然他现在已经死透了。他说我不服管教,说我顶撞他,要以军法处置我——真是好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障,首先想到的却是要自己人的命。结果我们就打了起来,他用刀劈我,但是功夫实在不到家,最后被我抢过刀反捅了一下。他吓得尿失禁,没多久就疯了。训练时候不许带武器的强制规定,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新来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将它当成圣旨一般地供着,谁料只不过是弱者的遮羞布罢了。” 王烈枫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规定,模拟战斗还要人丢盔弃甲,没摸着门道倒是先学会了投降,搞得整个部队都士气低迷。该废除啦,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好了,来吧。” 华炼惊讶道:“啊?什么?” “我说,”王烈枫道,“你开始吧。” 华炼皱眉,抢白道:“没有规定吗?怎么样算输,怎么样算赢?” 王烈枫叹了一声,似乎对此非常的疑惑不解,道:“输赢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那这样吧,只要你能够用刀刃伤到我,就算你赢,好不好?” “哈?”华炼冷笑,“你好大的口气呀,知道你华炼大爷是什么人吗?我杀过人,杀过不少人,可是你呢,活到现在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吧?” “对。我没有杀过人。”王烈枫抬起头来,笑得灿然,道,“人的功夫如何,和他的杀人数目没有关系,比如,我想要对付你的话,那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华炼一听此话,勃然大怒,拔刀就朝着王烈枫劈过去,吼道:“臭小子,说的什么屁话,你杀不了人,战场可比你想象中要残酷得多了,别无缘无故地看不起人!算了,你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杀人的感觉了,华炼大爷今天就要让你知道,被人杀是什么滋味,死是什么滋味!” 他猛地朝着王烈枫飞扑过去。他将刀紧握在手中,以左手抵住右手腕,迅速将刀翻转过来,锋利的、沾过无数的鲜血的刀刃朝前,沉肩、坠肘、挺腕,刀尖朝前,往王烈枫的脖颈用力一抹——只消这一刀,他就会变成被宰杀的羔羊一样,鲜血染红身体发肤,变成一朵鲜艳血花。这个地方本就混乱无常,死一个小头目根本就不足挂齿,即使报上去都没有所谓,更何况是一个被强行推上来的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死就死吧! 然而他飞扬嚣张的攻击架势却突然断裂了。他手腕一轻一提,刀尖离王烈枫的脖子明明只有几寸,却愣是没有办法再接近一点。他像是一头踩到捕兽夹,狂乱地四处撕咬的豹子,一时之间手脚并用,刀尖却依旧是稳稳当当地纹丝不动。他眼瞪如珠,愤怒得发抖,神情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而王烈枫只是悠然看着他,眼里没有笑意也不生气,仿佛他是一只烦扰的小虫子,一只凶悍的野兽幼崽。王烈枫的手臂结实修长,线条优美流畅,他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如盘古开天辟地,如悬崖上钻出的一棵松树,将华炼的手腕压得严严实实,一寸也不能移动,是极其温柔极其可怕的力量,是无法突破。 华炼一见此状,意识到王烈枫并不如他看上去的那样好欺负,想要调转方向换个地方进攻,就将刀往自己的方向一旋,果然压在手腕上的力量松了一大半。他立时使出一个“翻劈倒碾”,身子一转腾空后翻,刀身下拉,随身体左侧下方向后翻转,然后一个弓腰,屈膝下蹲,刀尖斜指前方,用力地刷刷刷劈三刀—— 离得那么近,又刺了这样快的三刀,总能得手吧? 然而王烈枫只是轻轻巧巧地晃了晃脑袋,闲逛似地往后划拉了几步,像是在冬天结冰的湖面上的一只小兽,滑过来又滑过去,打滚嬉闹着,底下是幽暗寒冷的深渊。华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凶神恶煞的三刀竟就这样被他这样轻松躲过去,似乎他刚才口口声声的要杀了他,变作是小孩嬉闹一般软弱无力。不该这样的,他是怎么能躲得故去的? 华炼在每一刀的间隔,都往他的脚下看,然而等到他的整个攻击结束了,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凌云步法……你专门练过这个?” 王烈枫轻笑道:“看着有趣,学来玩玩。” 凌云步法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学会的。它对于人的内力、气息、耐力、节奏感甚至心智,都有着极高的要求,能够学会这样艰难无比的步法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华炼有些慌了,他开始觉得眼前的这个“因为父亲出事而正好来当官的富家子弟”,实在是有两下子的。而且到了这里,也并不是什么美差,看这里死人的速度多块,就知道了。而且,他听说—— 他在整个人还未收势,浑身破绽百出的时候,问王烈枫道:“你的父亲,究竟是不是在战场上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