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这才走到桌子边上,拿起一面圆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中的他,形容憔悴,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几乎让他不认识自己。他合上镜子,抬头望一眼窗外。天气真好,冬日太阳暖洋洋地洒进来,打在身上舒坦极了。更令他惊喜的是,想起剑瑛他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心痛。这三天三夜,他像死过一般,如今又重获新生。 腹中饥号难耐,他提一副碗筷,转到隔壁。扶梯过道的洋风炉上正在焖饭,三层阁嫂嫂下楼杀鱼,不一会儿,提着一尾黄鱼,噔噔噔上楼。锅开了,饭香四溢,邹士夔连忙去把锅盖打开,免得米汤濮出来。 “大老爷们别掺和锅碗瓢盆的事儿。坐那儿,陪我说话。”三层阁嫂嫂伸手把炉子门关小,让火苗降下来,“两口子吵架了吧?” 邹士夔尴尬地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说:“女人心海底针。” 三层阁嫂嫂把焖熟的饭从炉子上移开,放进稻草编的草窟里保温。换上铁镬,开始煎黄鱼。鲜香四溢,引得邹士夔情不自禁地咽唾沫。 “要我说,老婆娶来是疼的,不是骂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去服个软,女人心软,就过去了。” 邹士夔想岔开话题,看见屋子里的饭桌上放着一盘花旗蜜橘,因而问:“嫂嫂这两天生意不错呀。” “甭提了,说起来丧气。”三层阁嫂嫂唉声叹气,“昨天晚上出门兜生意,跑了七八条马路没兜到一个人。看看已近半夜,我就到久安里报到。久安里一带全是客栈,夜里住店客人兴致来了,就让茶房来叫。日长时久,这里成了做生意女人的总机关。一到晚上八点敲过,左右客栈的茶房纷纷来叫,只消一个钟头,五六十个女人全叫光。结果吃素碰到月大,刚到久安里,偏偏碰上一场大雨,茶房一个也不出来。弄堂里五六十个小姊妹,有人手上撑伞,顾得了头顾不了腚,皮鞋袜子旗袍统统落湿。我没本家(指没有妓院老鸨的私娼),没人送伞,只能用块手绢盖在头发上。雨越下越大,我衣裳湿透,贴在身上,勾勒的纤毫毕现,像个裸体。久安里弄堂口排一排垃圾桶,死猫死老鼠,还有饭店里倒出来的虾壳鱼头,经过白天太阳一逼,臭气熏天,比死人还臭。再经过雨淋,污水横流。我胃肠里翻江倒海,不得不逃回家,一单生意没做成,真正苦恼极了!” 邹士夔手指桌子上水果,说:“那还有余钱吃外国水果?” 三层阁嫂嫂噗呲一笑,回答:“这是楼下水果摊伙计麻皮阿七送的。他生的满脸横肉,十分凶相,但对我很够交情。不瞒你说,我常常走过他家摊子门口,装作不认识他,手指花旗蜜橘问如何卖,他也装作不认识我,说一块钱八个。我回答来一块钱。其实我手里塞给他只有一角钱,他心领神会,挑八只鼎鼎大的蜜橘交给我。有时,他叫我一角钱也别付,要什么尽管告诉他,收摊后他会给我送过来。这样的便宜货,哪里可以买得到?所以,我家里时鲜水果是不断的。” “那他是看上你了。”邹士夔笑道,“你也别挑,找个知冷知热的嫁了算了,总比现在受人欺负好。” “可惜他是个短衫班,养不活我。” 邹士夔惊讶:“我看你平日开销十分节省,不像大手大脚挥霍惯的女人。” 三层阁嫂嫂长叹一口气,说:“邹先生,你是不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还背着一个累赘呢。” “哦,你有孩子?” “呸呸呸,我还没出嫁,哪有孩子?”三层阁嫂嫂生气,“是我乡下还有一个死鬼老爹!他是吃阿片(即鸦片)的,每月总要从我身上挖去三十块钱,供他吞云吐雾,神仙快活。我做女儿的,再苦总不能把老爹丢掉不管。” “原来你命这么苦啊!”邹士夔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饭菜烧好,三层阁嫂嫂摆好盘子,添上饭,指挥邹士夔开动。邹士夔真是饿坏了,也不客套,端起碗急速扒饭,几乎呛到。 “吃慢点,镬里还有,没人跟你抢。”三层阁嫂嫂笑道,“我真羡慕你们夫妻俩,神仙眷侣一般,剑瑛多好的姑娘呀,你要懂得珍惜。” “这么多年,你没碰上一个心动的?”邹士夔不想谈自己,小心翼翼不让别人揭开伤疤。 “你读书人真傻,都是来嫖的,哪有真心?”三层阁嫂嫂黯然神伤,“即便有个把真心的,哪经得了闲言碎语与别人的指指点点。” “这么说,还是有的?” 三层阁嫂嫂脸一红,双眼随即又湿了,回答:“当初,我刚到上海,碰到一个好客人,是个大学里读书的,人又端正,用钱又爽快。我记得他姓徐,我叫他徐先生,年纪大约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二排雪白牙齿。苏州人,家中有财有势。每逢礼拜六到我这里来,来必住夜,第二天一早走,要到下礼拜才来,住一夜他总给我二十块钱,我说太多了,用不到这么多,他一定推给我。每次来的时候总在下午五六点钟,他上扶梯嘴里一边吹外国歌的曲子,’嘘哩,嘘哩’的,我便知道徐先生来了,连忙开门迎接。他眼睛笑成一条缝,站在房门口,我看见他一表人才,笔挺的西装,全新的领结,心中不觉对他发生了无限的爱慕,我恨不得一口吞他下肚,永远是我的人。他待我至诚,我也当他自己人,双方可说是心心相印。” “你模样周正,要是清白人家,早就五媒六聘,嫁到好人家做少奶奶了。后来怎样?” “唉,像我这样的苦命人,老天哪能让我如愿呢?”三层阁嫂嫂叹气,“他想娶我做小,写信回苏州。结果太太极力反对,双亲也不帮衬。他一气之下,带我到杭州,住在一个花园别墅内,我们整天游山玩水,身子偎着身子,说不尽的恩爱。我跟他说,徐先生,这日子真是开心,要是这么过一世该多好。他怜惜地说,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才算活的有意思,但我又很痛苦,终究不能一生一世。我说,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已知足。你已有家室,我再跑到你家里,不是把你的家庭吵得不能安宁了,于你于我都没有幸福可言,何苦为我一个风尘女子,自寻烦恼。只要我俩是一颗心,结婚不结婚有啥关系?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苦得像吃了黄连。” 三层阁嫂嫂的眼泪扑簌簌落进饭碗里,泣不成声。邹士夔给她递手绢,心里升起同病相怜的感觉。 三层阁嫂嫂抹一把泪,抬起头强颜欢笑,说:“都是命,要不是摊上一个敲骨吸髓的老爹,我怎么会去卖皮肉?” “这不是命,是阶级压迫。”邹士夔强压悲伤与怒火,“如果劳苦大众一辈子受穷是命,那么现在到了逆天改命的时候了。” 邹士夔觉得豁然开朗,儿女私情太狭隘,这世界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邹先生,你说的话,我听也听不懂。”三层阁嫂嫂懵懂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