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日傍晚,三层阁嫂嫂洗脸梳妆,换上旗袍与大衣,要出门做生意。一开门,只见剑瑛正要敲门。 “哎吆,你回来啦。”三层阁嫂嫂夸张地说,“舌头跟牙齿还要打架,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 剑瑛微皱眉头,哼哼哈哈敷衍,她不想多话。不料,三层阁嫂嫂拉住她,附在耳朵上嘀咕:“你走后,他三天三夜没下床,要不是我去敲门,他要把自己饿死在屋子里。” “哦?”剑瑛牵挂邹士夔,撇下三层阁嫂嫂,连忙跑上楼。 三楼他们的房间里,邹士夔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眼望窗外天空,一颗接一颗地抽烟。 剑瑛轻手轻脚走进去,可还是惊动了他。邹士夔回头看见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回来了,绽开灿烂的笑容。几天不见,他瘦了,眼窝深陷,笨拙地想把烟头藏起来。 剑瑛伸手缴下香烟,责怪道:“你以前在我面前不抽烟,怎么我一走,就原形毕露了?” 邹士夔魔怔了,只是望着她傻笑。剑瑛伸过手指头,一指点在他脑门上,顺手把烟头夺过来掐灭。 “你怎么回来啦?”邹士夔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这回不走了吧?” “看把你美得。”剑瑛坐下,低声说,“老开让我站好最后一班岗。等明天,你确认龚队长上了火车之后,再撤离。” 邹士夔两眼顿时黯淡,表情极度失望,几乎落下泪来。他低头竭力掩饰,岔开话题问:“老开撤了?” 剑瑛点头:“撤了。整个上海的地下党,该撤的撤,该潜伏的潜伏,只有咱俩还活跃着。” 邹士夔突然意识到什么,忙不迭站起来,说:“我给你铺褥子,晚上照旧,你睡床,我睡外面。” “不用,我另有住处。”剑瑛制止他。 “为啥?” “家里打电话不方便,所以老开让我在大饭店开一间房。这是电话号码。”剑瑛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给邹士夔,“明天,如果情况有变,你打这个电话,我会一直守在电话机旁。如果没情况,就不用打电话,我等到十二点就撤。” 邹士夔“哦”了一声,怅然若失。他呆呆地接过纸条,装作认真读电话号码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鼻子酸酸的,眼泪含在眼眶中打转。邹士夔强忍伤痛,带泪绽开笑容,见剑瑛还没走的意思,问:“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我可要留下你不让走了。” 剑瑛蓦地扑进他怀里,泪水夺眶而出:“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朝思暮想的人儿拥在怀里,邹士夔如做梦一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中只期盼让这一幕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凝成永久。 终于,剑瑛推开邹士夔,从怀里掏出一把牛角梳子:“给你,留个纪念。” 这是剑瑛日常所用之物,邹士夔捧在手心,怕它化了似的。然后,眼看着剑瑛转身,下扶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突然,他热泪迸流。自从得知剑瑛决意离去之后,无数次幻想两人离别的场景,没想到今天成真,竟然是如此平淡无奇,波澜不惊。 第二天上午,邹士夔匆匆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直奔北站而去。红队想必已在京沪线两旁严阵以待,他要去盯着龚队长被押上车,以防当中出啥纰漏。 北站人山人海,邹士夔通过贵宾通道直入月台。赴南京的火车正在上客,挑担子的客人扶老携幼,争先恐后抢上车厢。火车头已经点燃,不时噗呲噗呲喷出大团白雾,弄得月台上雾气氤氲。邹士夔从车头走到车尾,却没发现押送龚队长的队伍。 他拉住月台上的站长,亮出中央党部的蓝色派司(pass,通行证)问:“这趟车押送的重要犯人没来吗?” 站长见是大官,不敢得罪,殷勤地说:“他们不在这儿上车。” 他将邹士夔引到后面一个装卸货物的站台,那里停着一列车厢。大队军警手持枪械如临大敌,两步一岗,排成一条通道,傅醒华与沈栋正在指挥。 傅醒华看见邹士夔过来,微笑着招呼:“贤侄,你也来送行?” “咳,我给共党送行,犯得着吗?”邹士夔听出傅醒华话里有话,“这么大的行动,我来看一眼,有啥要帮忙的。” “你不参与,就是帮大忙了。”沈栋冷言冷语讽刺道。 “别这么说,士夔也是好意。”傅醒华打圆场,“沈栋,警戒布置的如何?” “您放心,两道警戒线,个个子弹上膛,只要共党敢出现,立刻打成筛子。” “带人犯。”傅醒华一声令下。 不一会儿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军警开道,三名彪形大汉左右包夹,押着一个人走入站台,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军警。这么大阵仗,仅仅为了押送一个人,足见国民党对龚队长的重视。 邹士夔的心抽紧了,只见犯人穿的衣裳挺眼熟,血迹斑斑,正是当初审讯时龚队长的穿着。他头上罩一只黑色布袋,袋口在脖子上扎紧。口腔部位鼓起一大包,想必是被塞住了嘴,不让喊叫,只有隆起的鼻子一吸一噏,呼出的气息把布打湿一小块。此人被五花大绑,可看身形跟龚队长一模一样,步履蹒跚,显然是酷刑造成的。邹士夔确定,他应该就是红队队长龚昌荣! 只一分钟,这队人马就押着犯人登上车厢。这趟押送,沈栋领头,邹士夔跟随他也登上车厢。车厢里很挤,两侧座椅上都坐满军警,人人手持一杆枪,绷着脸丝毫不敢松懈。犯人低人一头,席地而坐,后背靠在椅子腿上,左右两侧都被围得密不透风。这样的坐姿很不舒服,所以他不停地扭动手臂。 “不作兴这样折磨人,连个椅子都没得坐。”邹士夔走过去,伸手想把犯人扶上座位。 “多管闲事。”沈栋不满地说,“这样他跑不了,等车开了,自然会给他坐。” 邹士夔注意到,犯人的手臂被扎得紧紧的,绳子勒进皮肉里。特别是那双手,手腕紧扎麻绳,勒的血脉不畅,手指青紫。这要到南京,双手就废了。邹士夔不由得伸手去帮龚队长松一松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