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你嫁给我,一幢房子与一爿店铺作嫁妆。如今都被我折腾光了,九泉之下我真没脸向阿爸(指岳父)交代。”赵正轩声音有点哽咽,“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可现在,想想真无地自容。” 王吉芬连忙安慰他:“只要你在我身边安安稳稳的,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赵正轩知道说不过妻子,只能闭嘴。 第二天出摊,赵正轩找来两大桶水,泼在弄堂里的地面上,把弹格路面浇得湿漉漉,东一个水洼西一个坑。眼瞅着老开像以往一样出门,锃亮的皮鞋小心翼翼绕过一个个水洼,一点不带沾湿地走出弄堂,赵正轩挺失望的。下午时分,天有不测风云,突然降下瓢泼大雨,横切的风把豆大的雨珠带入骑楼门洞里。赵正轩瑟缩在窝棚里,全身被打湿,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里哆嗦。他心里反而挺高兴,这下老开擦得锃亮的皮鞋可遭殃了,难免不沾上满身泥水。 果然,黄昏时分雨停了,晚霞特别绚丽。老开坐一辆黄包车,疾驰到弄堂口。他跨步下车,结完账,回头往住处赶。走过弄堂口又折返回来,在修鞋铺停住。 “擦鞋?”赵正轩说,手指满是泥渍的三接头皮鞋。 “借你点鞋油,我自己来。”老开说着伸手拿鞋油刷子,“钱照算。” “你出钱了,哪能让你自己来。”赵正轩劈手夺过鞋油刷子,开始擦鞋。 盯梢的特务赶来,看见老开在擦鞋,只能装作路过,径直走过去。他们知道,鞋匠是自己人,老开一样被监视。 等特务们离开,赵正轩轻声说:“老开,我是邹士夔的朋友,名叫赵正轩。” 老开正手持报纸,闻言却不动声色,良久才回答:“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邹士夔。” 赵正轩心中不恼。他跟老开没直接接触过,只照过一次面,难怪老开不认识他。不过,说不认识邹士夔,就有点过份装了。 “刺杀汪勇毅,我出过力。”赵正轩提醒道。 老开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当初被捕过,通过邹士夔说情,积极要求归队。老开考验他,让他帮助打狗队刺杀汪勇毅。结果,刺杀成功之后,此人不知所踪。 “你在这里摆摊,不会是巧合吧,应该与刚才跟踪我的人是一伙儿的。”老开将他一军。 赵正轩面露惭愧之色,回答:“您好眼力。” “既然你另有高就,还找我干吗?不怕被上司发现,丢了性命?” “我要求归队!”赵正轩诚恳地说。 “邹士夔呢?”老开没法立刻回答他,只能岔开话题。 “一言难尽,他因共产国际的一个案子被抓入首都反省院。” “刺杀汪勇毅成功之后,你去了哪里,为啥没有找我们?” 赵正轩苦笑:“也一言难尽,我被傅醒华抓入大牢。” “恕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老开微笑着,但口气坚定地说。 “为啥?”赵正轩着急,“当初你说考验我,好,我接受考验。要不是我,你们没机会干掉汪勇毅。现在,我经受了考验,你怎么又变卦了呢?” 老开点头:“当初你是经受了考验。但是之后你被捕的历史不清不楚,十分可疑,我们得调查。” “怎么调查?”赵正轩憋着火。 “找到能证明你的人!” “只有邹士夔能证明我。可他现在在反省院关着,怎么找?”赵正轩搂不住火。 老开不愿继续纠缠,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他,说:“耐心点,总有办法。真金不怕火炼!” 赵正轩瞪着冒火的眼睛,眼睁睁瞅着老开离开。 1936年11月25日,日德两国在柏林签署日德防共协定。 同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爆发。张学良和杨虎城为了达到劝谏蒋介石改变“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国策,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目的,在西安发动“兵谏”。同月25日,在中共中央和周恩来主导下,蒋介石接受“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西安事变及其和平解决,基本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内战,开始了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一致抗日的新阶段,促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情,奠定了全民族抗战的基础,成为由国内战争走向抗日民族战争的转折点。 南京和平门外晓庄附近的吉祥村1号,是首都反省院新址,9月间建成,10月初就将党公巷31号的在押反省人全部转移到这里。这里有男女两排监舍,每排监舍有20个号子,关押着100多号反省人。年底,寒风凛冽,大地一片肃杀,只有反省院的窑厂烟囱冒出滚滚浓烟,正开炉烧砖。强迫劳改的邹士夔与难友们将一块块冰凉的泥胚装入一孔窑内,他的一双手冻得肿起高高的冻疮,晶莹透亮的皮肤下裹着一包脓水,又痒又痛,一抓破就烂开一大块。 “郑仁恕,邹士夔,出来!”训育员高声叫道。 郑仁恕是个四十多岁的学究,身体单薄,佝偻着背,像个病秧子。据说他坐过五年牢,之后才转到反省院反省。常年牢狱生活让他瘦弱得像纸片一般,风吹能倒。他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厚镜片像酒瓶底一圈又一圈。曾经同号子有人开玩笑,摘掉他眼镜,结果他就像个瞎子,路也不会走了,只会伸手乱摸,一跤绊在马桶上,头上磕出一个大包。郑仁恕有家人,夏送单衣冬送棉袄,探视得挺勤快。他人不坏,送来的吃食都让同号子的人分享。渐渐地,没人再捉弄他,反而时时护着这么个瘦弱的半老头子。 装泥胚是个重活,郑仁恕喘着粗气,虚汗湿透棉衣,颤颤巍巍跟邹士夔一同走出来。 “报告,反省人郑仁恕到位!” “报告,反省人邹士夔到位!”他俩按规矩挺直胸脯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