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育员把他俩引到教室,那里训育科主任胡耐安双手背在身后,正在踱步。见他俩进来之后,胡耐安从桌子上捡起一张纸,对郑仁恕宣读: “反省人郑仁恕自入院以来,思想从劣、愎、伪开始,经历诚、形、著、明、动、变、化各个阶段之转变,已经认清三民主义,而且决心拥护并矢志奉行三民主义,可为三民主义之信徒,于是反省之大功告成,经评判委员会评议,决定准予出院。” 胡主任递给郑仁恕一张“自新证书”和一本反省院自办刊物《新路》,说:“恭喜啊,老郑,你家属已经来为你具保,你可以跟他们团聚了。” 邹士夔没有家人探视,所以还是穿着夏季的一身单衣,刚才劳动又被汗水浸得湿透,站在空旷的教室里冷风一吹,不禁打一个喷嚏。听到声响,胡主任这才转向邹士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又从桌子上捡起一张文书念道: “反省人邹士夔自入院以来,思想始终停留在劣、愎、伪阶段,未能进阶反省之阶段,狡诈阴险,千方百计抗拒改造。” 邹士夔偷笑。胡主任狠狠瞪他一眼,继续念道: “不过,由于日本领事频频相逼,为中日大局计,同时也为显示国民政府宽厚仁义,按特例准予释放。望该犯体念宽宏大量之恩,深自反省,幡然悔悟,不再为害国家。” 不知为啥,邹士夔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此次获释,全赖日本人鼎力相救,而他内心极端仇视的岩井,竟然成了救命恩人。邹士夔心中惶惑,不知应该感激还是伤心。 “还杵着干嘛?”胡主任打断邹士夔思路,将“自新证书”与《新路》塞到他手中。 就这么晕乎乎的,邹士夔被踢出教室。他快走两步,赶上郑仁恕,调侃道:“你真的皈依三民主义了?那可是当叛徒啊。” 郑仁恕噗呲笑出声来,回答:“那都是装的。一个人的信仰怎么会轻易改变呢?” 新的反省院有个气派的大门,下午大铁门挪开一道缝,邹士夔与郑仁恕,每人手里捏一张《自新证书》和一本反省院院刊《新路》走出来。郑仁恕的妻子与儿子早已守候在门口,一见门响动,妻子扑过来,抱着他痛哭流涕,十八、九岁的儿子乖巧,背起父亲的行囊。望着身后大铁门与荷枪站岗的警察,邹士夔恍如隔世。 “邹士夔!” 他听见有人叫他,循声望去,只见关维祐站在远处一辆轿车旁,正朝他招手。原来她今天也被释放了,邹士夔心中一喜,奔过去。 “太好了,你也出来了。”邹士夔兴奋地说。 “我等你呢,赶紧上车,我送你回上海。”关维祐眉飞色舞。可她身后的大轿车里钻出一个中年妇女的身影,不用猜应该是她母亲。她母亲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拉长脸挂满警惕与不乐意。一看这架势,邹士夔识趣,连忙说:“你先回吧,有人会来接我。” “谁啊?这个点儿,怎么还没见人影?”关维祐不信。 “谁还没个家人。可能耽误了,不碍事,我等他们。”邹士夔装模作样。 “那行,我不勉强了。回到上海再碰头,来找我噢!”关维祐钻入车厢,轿车启动,一溜烟跑没影了。 邹士夔恋恋不舍地回头,郑仁恕关切地问:“真有人接你?” “哪有啊!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怎么不跟她一起回去?”郑仁恕挤眉弄眼地问。 “我跟她不熟。”邹士夔打哈哈。 郑仁恕摇头:“骗鬼呀!全反省院的人都知道你俩关系不一般,平时眉来眼去,一唱一和,你当别人瞎啊。” 邹士夔叹一口气说:“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咱是个瘪三,差距太大,咱不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爱情是盲目的,多好的姑娘,别辜负人家。”郑仁恕摇头惋惜。 “您要不嫌弃,我还是跟您老一起回吧。” 晓庄到南京火车站,路不算太远,只是交通稀少。邹士夔没啥行李,一身轻松,跟着郑仁恕一家三口在公交车站等车。 回到上海已是第二天凌晨,告别郑仁恕一家,邹士夔漫步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乱逛。冬季惨白的太阳开始爬上屋顶,路过一家露天菜场,早市人声鼎沸,肉铺伙计拿大切刀“当当”剁肉,鸡鸭乱叫,臭气熏天。邹士夔捏着鼻子,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却发现自己不知去哪里好。共产国际约瑟夫小组被破获之后,凡尔登花园已不能住了。思量半天,他只有不情愿地走向苏州河边,朝新闸桥附近的隆泰米铺走去,那里有他最不愿待的“家”,与一个跟他关系不清不楚,时刻监视他的日本女人松子。 苏州河臭气熏天,黑色的河水上漂着乌鸦鸦一片乌篷船,市北米市正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秋收的稻谷一石石挑上岸,在碾米厂碾成白花花的大米,装载卡车上,一车车流向全市。邹士夔站在隆泰米铺马路对面,看着自家的铺子。铺子里松子一身粗布,包个头巾,腰上扎一道腰带,利落的干活打扮。她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店里店外忙活,神情十分快活。铺子里像是添了两新人,一个日本老头点头哈腰,递烟倒茶,还手脚不停地指挥苦力搬粮食。另一个年轻日本人肤色黝黑,像是个瘸子,坐在柜台上算账。 米铺是个力气活儿,松子一个女人忙不过来,是应该雇两帮工。邹士夔心里这么想着,慢慢走进铺子。 “您想买什么?”日本老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口气傲慢。他没有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哈腰鞠躬,反而用怀疑与挑衅的目光狠狠盯着眼前一身肮脏的支那男人。 在他质疑的目光下,邹士夔突然就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爸!”身后松子赶紧跑过来,原来明亮的眼眸突然黯淡了,对老头说,“这就是邹生,我跟您说过。” 老头这才收回凌厉的目光,换上一副谦恭的表情,说:“哦,您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