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川上定吉走出东京警视厅拘留所大门,他的朋友藤田勇早已守候在门口。藤田这家伙国字脸,脸上毛发很旺,眉毛连到络腮胡子上,一头长发在头顶绾一个髻,喜欢打扮成古代武士的样子。他是极右翼组织爱国勤劳党的忠实信徒,卖力地撺掇川上,把他也拉进党内。昭和8年(1933年)7月,爱国勤劳党的天野辰夫、前田虎雄、大日本生产党的铃木善一、陆军中校安田銕之助等密谋组织神兵队,计划动员三千六百人,配合飞机轰炸,袭击总理大臣官邸、警视厅和政党本部等处,预定目标是相对温和的斋藤信首相和他的十二位同僚,想以解救国难要求国防为名,于7月10日在明治神宫动员群众,但实际上只纠集了一百二、三十人。不久,密谋泄露,组织者与参与者遭到警视厅逮捕。川上只参加了外围一些活动,也被殃及。而藤田勇加入过神兵队,不知什么原因,竟然逃过一劫。此事很严重,虽已构成内乱罪,但迫于国内汹涌民情,肇事者被免予处刑,尽数释放。川上站在拘留所门口,狠狠地瞪着藤田,心里想这家伙大概是警视厅的卧底,也未可知。 “川上,您受苦了。”藤田踩着木屐迎上来,深深鞠一躬。 “你竟然没事!”川上狠狠地说。 “我知道,您是代我受过,所以请跟我回家,我会好好补偿你。”藤田诚恳地表示,同时将一叠钞票塞入他口袋。 其实川上无处可去,从中国回日本后,他一直借住在藤田家,所以只能跟他走。 一周后,在上野的明月庄餐馆,河野将他介绍给宫本。川上早认识河野,他俩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上海。当时,无所事事的浪人川上是大记者河野的小跟班,为他跑腿做事。他俩都同情中国共产党,暗中联络一些跟他们观点相同的日本人,组成日中奋斗同盟,通过东亚同文书院老师王学文,接受中共指导。为了解日本右翼动向,河野指派川上有意接近藤田,伺机潜入他们内部。 宫本现在是河野与理查德之间的交通员,与川上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河野先生,我这回坐牢,收获甚大,与陆军中校安田銕之助关在一个囚室。”川上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河野,“从他嘴里,终于详细了解到军队内部的重要情况。” “哦?”河野很感兴趣。 “别看军队表面和气一团,可实际上,陆军与海军勾心斗角,矛盾重重。此外,陆军内部皇道派与统制派的斗争,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详细我都写在信当中,请您仔细过目。” 河野展开信,匆匆浏览一遍。 川上又偷偷摸出一本书推到河野面前,书的封面上写着《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作者北一辉。 河野大喜:“这可是禁书,市面上搞不到。” “部队下层士官当中几乎人手一册,以激进的皇道派青年军官为主体的昭和维新同志会将北一辉奉为精神领袖,将他的书当做行动指南。”川上解释,“我总觉得,北一辉这家伙会煽动出一个大兵变。” “是吗?”河野几乎不敢相信,“不过你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 然后,河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推给川上,里面装的是钱。河野问:“你现在还住在藤田家?” 川上点头:“他接我出狱,再说我也没别的去处。” “安心待在藤田身边,你的作用很大。”河野鼓励他。 这一场酒是川上出狱之后喝得最痛快的,他一杯接一杯不停手,没多久酩酊大醉,倒在榻榻米上。河野苦笑着摇头,对宫本说:“别见怪,一年监禁把他憋坏了。” 然后,河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另一封信,与川上的信一同交给宫本。 “我也写了一份报告,是关于军队的组织机构图,上面详细标明了人员数量、装备与各级主官。施密特(即理查德的化名)到日本不久,情况不熟悉。你把这两封信都交给他,他比我更需要了解这些。” 在上海,姚长庚继续“扫马路”,邹士夔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能分明感觉到他焦躁不安。距离跟老张约定的见面日期已经过去两天,姚长庚仍在“晚来香”茶馆盘桓。他一言不发,紧盯着马路上的行人,生怕遗漏什么。中午时分,树上知了不停地鸣叫,恬噪得人心越发烦躁。邹士夔猜,自己的情报起作用了,想必老开已通知不明真相的老张,阻断两人再次见面。 时间一分一秒难熬,日头偏西,姚长庚等得不耐烦,呸一口将橄榄核儿啐出老远,一拍桌子站起来。 “妈的,玩老子呢!” 邹士夔憋不住想笑,心里说:别怪我,谁让你身上带菌呢。 姚长庚转头向邹士夔一招手,说:“徒弟,走,今天师父带你去吃饭。” 姚长庚为人挺大方,邹士夔跟他这些天,已经请过好几回,愣是没让邹士夔掏过一分钱。邹士夔琢磨,以师父的薪水,这么漏财,一月剩不下几个铜板。 “师父,这么多天,您管了好几顿饭。这回,怎么着也让我也回请您一次。” 姚长庚大手一挥:“行,给你个机会,我知道四马路(今福州路)有一家弄堂铺子,专卖猪油菜饭。下午还有活儿,赶紧吃了好干活。” 邹士夔心生感激,知道师父是为自己省钱。 “这不太好吧,怎么着得找一家正正经经的大饭馆,要不去杏花楼?” “到那儿干嘛,白糟蹋钱。你别小看弄堂铺子,他家的猪油菜饭顶呱呱,全上海找不出第二家。实在嫌拿不出手,咱再加份猪蹄黄豆汤。” 两人沿跑马厅(今人民广场)外围,慢慢逛到四马路(今福州路),路口是上海著名的风化区会乐里。此时已是日头西落时分,满天晚霞,照的天空红彤彤的,煞是好看。会乐里像是一个困倦赖床的妇人,刚刚伸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慢慢起床。清末民初,上海荟萃全国各地来的红娼名妓,当时妓女人数之多,青楼妓馆之兴,可谓全国之首,成就了上海“东方花都”的盛名。会乐里与五马路(今广东路)的群玉坊是长三堂子最集中的地方,不过这两年长三不复当年盛况,光景逐渐走下坡路,几乎向幺二看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