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长庚馋相毕露,停住脚步眼睛盯着会乐里看。弄堂里艳帜高张,书寓门口密密麻麻挂满各色门灯:莺红、雪芳、琴秀、四季红等等,只是现在还没到上灯迎客的点儿,弄堂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名女校书出门,一身绫罗,丝光闪亮,脚下汲一双织锦绣花鞋,见姚长庚一脸痴相,不禁掩口而笑,转身逃去。 路过三山福宁会馆,姚长庚竟然又碰到一个熟人。他紧赶两步,追上那人,叫一声:“小沈!” 那人回过头,惊喜地叫:“长庚阿哥,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 乘那人回头之际,邹士夔看见他的面目,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邹士夔!”那人喜形于色,“我是沈栋呀。” 邹士夔这才从眉目中依稀辨认出,惊喜地握住沈栋双手:“要不是你叫我,真不敢认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眼前的沈栋完全没有过去文质彬彬的大学生风采,皮肤晒得黝黑,面目苍老,大夏天穿着厚实的斜纹布衣裤,只把衣袖与裤管剪掉,改成短衫短裤。刚才他急匆匆赶路,身上已经湿透,十分狼狈。 沈栋叹一口气,说:“说来话长。当年为了躲避追捕,我逃到江苏乡下。老家还有两亩薄田,索性定下心当起土里刨食的农民,想等风头过去再回来。不料,机缘凑巧,我竟然碰上金坛地下党县委的同志,续上了组织关系。于是,安下心来在金坛待下来,这一待就是一年多。” “你们认识?”姚长庚狐疑地问。 “当然,他是我兄弟,当年咱俩联手一起烧了东洋人的电影院!”沈栋兴奋地把当年的“壮举”详细述说一遍。 “年轻时候不懂事,不值一提。你跟我师父怎么认识的?”邹士夔不愿旧事重提。 姚长庚狠狠瞪一眼邹士夔。 沈栋口无遮拦:“我跟长庚阿哥是CP(共产党)培训时候认识的……” “说话小心!”姚长庚板着脸,面色铁青。 “邹兄是我们同道,信得过,不必担心。”沈栋不以为然。 姚长庚转过头,盯着邹士夔问:“你是CP(共产党),还是CY?” “我什么都不是,当年只不过跟在沈栋屁股后面瞎起哄。” “当年,要不是你替大伙儿扛下所有罪,我们恐怕插翅难逃。”沈栋拱手感谢。 邹士夔不好意思。 “小沈,你怎么离开金坛到上海啦?有任务?”姚长庚将他拉到马路边的老虎灶,要一壶大麦茶,三人站在白布撑起的凉棚下边喝边聊。 沈栋显然渴极了,一连三碗茶灌下肚子,额头上沁出一层层汗珠,歇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别提了,前一个月金坛的组织被一锅端,只有我连夜逃出来,跑回上海。” “现在接上关系么?”姚长庚问。 沈栋回答:“关系接上了,现在先在共青团中央组织的培训班培训,以后再分派工作,可能要到其它地方去。这不,又在这儿碰上你们。真是巧了又巧!” “今天碰上你,太好了!不瞒你说,我跟你一样,所属组织被国民党一网打尽,我只身逃出来,以前认识的人要么被抓,要么消失,一夜之间我失去组织联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在马路上。到处找党,可人海茫茫,哪有踪影。这种感觉真难受!你得帮我个忙,转一封信给上级组织。把我的情况转告党,让组织尽快与我联系。” 邹士夔心里同情姚长庚,落单的同志孤身一人漂在外面,不断寻找而又寻觅无果的苦恼,他也曾经历过。 “现在我在上海只认识团中央的人,能行吗?”沈栋有点为难。 “团中央也行,他们是一起的。”姚长庚这回长心眼,早写好一封信一直藏在衣兜里。现在他拿出信,交给沈栋。 经过这些时日历练,沈栋成熟不少。他左看右看,确认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方才接过信,小心折成一个纸团,妥帖地藏入内衣衣角一个暗袋中。 姚长庚这才注意到,大夏天沈栋穿着不合季节的衣裳,显得十分别扭。 “这身短衫短裤是冬天衣裳改的吧?” 沈栋不好意思地傻笑。 姚长庚啧啧有声:“穿的太土了,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乡巴佬,怎么能在上海这样的环境当中活动呢?” 沈栋做了个怪脸,回答说:“我能逃出一条命已是不容易,所有衣裳财物全留在金坛。现在团中央也困难,只能供参加培训班的人吃三顿饱饭,没有余钱添置衣物。” “不要紧,不要紧,这条马路上正好有我一个同乡开了一爿布摊,我帮你赊些布做套薄衣褂先换上。” 姚长庚果然将他引到不远处一爿布摊,替他剪了两套纺绸短衫裤,让掌柜量体裁衣,约定五天之后来取。 “这是一块大洋定金。”姚长庚摸出一块大洋,抛给掌柜,“剩下的钱,取衣裳的时候再结。” 掌柜笑眯眯收下定金:“谢谢照顾生意,我手艺你放心,保管衣裳做的漂漂亮亮。” 沈栋满心欢喜地谢道:“长庚阿哥,你真仗义。可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了钱,如何是好?” “没事,都是一个锅里搅食的,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客气啥。”姚长庚亲热地揽住沈栋肩头,“那么说定了,五天后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取衣裳。” 沈栋千恩万谢,姚长庚回头看看邹士夔,笑着对沈栋说:“你俩发小,好不容易见面,我让你俩单独聊聊。” 他又回头对邹士夔说:“我先回,别聊太晚忘了时间,晚上还要发稿,我在报馆等你,别耽误了。” 邹士夔感激姚长庚善解人意,分开这么多日子,他俩的确有许多话要唠一唠。 等姚长庚离开之后,沈栋迫不及待去摸邹士夔身体,问:“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当时报上说你被判死刑,我伤心欲绝。今日相见,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邹士夔摊开双臂,让沈栋摸:“我这不好好的嘛。” 沈栋又拉起邹士夔手:“你掐我一把,我不会是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