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站起来,扒着门上的窗户往走廊上看。只见沈栋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二十多个警察,个个荷枪实弹,刺刀上膛,往这里赶。 一阵丁零当啷开锁声,牢门被踢开。沈栋出现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邹士夔,出来!” “放我出去,也不用搞这么大阵仗。”邹士夔一边往外走,一边嘴贫。 “放你出去,做梦!”沈栋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你的好运气到头了!昨天劫走共党的事还没说清楚,趁早别想好事。” “我也是受害者。你办砸了事,不能拉我顶罪垫背吧。”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审讯室。邹士夔以为沈栋要动刑拷打,可一进门却发现傅醒华端坐在里面。他满头白发,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邹士夔抢着先告状,装作十分委屈的样子。出乎他意料,傅醒华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不信任,丝毫不为所动。一下子,邹士夔说了半截的话没法说下去,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傅醒华将他周身上下打量几遍,终于开口,声调颤抖,蕴含着伤心:“士夔,你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沈栋恶人先告状,事情完全不是他说的那样。”邹士夔连忙辩解。 “跟沈栋无关。”傅醒华目光沉重地盯着邹士夔,“从南京特务处传来消息,共产国际约瑟夫小组被破获,有人供出,你加入了这个组织。” 沈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邹士夔像是挨了一铁棍,脑袋晕乎乎的,耳朵嗡嗡作响,辨不清方向。他猛吸两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加入共产国际约瑟夫小组,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的直接上线王学文,另一个是约瑟夫本人。前者已经牺牲,死人不会开口说话。而后者如果叛变,倒是可以利用他外国人念不准中国名字,把事情糊弄过去。 “我没有!”邹士夔坚决否认,“谁可以作证?傅老,您别中了共党的反间计。” “我也不愿意相信。”傅醒华沉痛地说,“要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喂了几条人命啊!我将你当做衣钵传人,你要是共党,那真是要了我老命,传扬出去我一世英名全毁了。” 傅醒华失态地把头搁在手掌里,顺手偷偷抹去眼角的老泪。 “特务处跟咱们历来不对付,一定是他们栽赃陷害。”邹士夔十分有底气地为自己开脱。 “不瞒你说,供出你的人名字叫虞志雄,你认识吗?” 邹士夔如遭五雷轰顶,又恨又悔。他记起当初虞志雄跟他接头安排房子的事,两人仅此一面之交,没想到就被记住了。叛徒终究是叛徒,早知道虞志雄出卖冯剑白他们,可组织偏偏不信,现在他终于露出了叛徒尾巴,出卖约瑟夫小组,也出卖他。 “我跟他仅一面之交,当时他想拉拢我,被我严词拒绝。”邹士夔说的是事实,可又不是全部事实。 “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共党?”傅醒华近乎哀求地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看在咱两家世交的份上,你交个实底。” 看得出,这件事对傅醒华打击巨大,让他身心俱惫,苍老许多。邹士夔想说实话,可又实在不忍心伤老人的心。 “傅老,我视您如父。”邹士夔声音哽咽,“说实话,我不赞成国共相残,自己人打自己人。但是,您把我派入日本人当中做潜伏,这个工作方向我是认同的。我是个爱国者,我会根据您的指示积极去工作,决不辜负您期望。” “你到底还是左倾。”傅醒华似乎有点失望。 “这并不重要,不管左右,我都是中国人。” “南京来电,让我把你交给特务处。”傅醒华由失望转为冷酷,“你到底是不是共党,跟他们去说吧。好自为之,这回我帮不了你,听天由命吧。” 在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大牢的审讯室,天花板上垂下的一盏灯被溜进屋子内的风推得左右摇晃,一百支强光照在约瑟夫脑门上。他头发凌乱,满脸憔悴,原来笔挺的西装现在脏得看不出本色,浑身散发西洋鬼子的狐骚味。刘阎王捶桌子摔板凳骂了半天,约瑟夫毫无动静,仿佛一座石头雕像,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表明此人还是个活物。 没有不透风的墙,逮捕约瑟夫虽然做的很秘密,可不久上海滩外国侨民圈最有影响力的报纸《字林西报》已经捕获消息,率先作了报道。随后,各种中西报纸火力全开,连篇累牍地报道,惊动相关领事馆出面过问此事。约瑟夫自被捕之后,哑巴了似的,始终不说一句话。俗话说,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他真名叫什么,哪国人,住在哪里,一概不知。抓不到证据,外界各种传言纷纷而起,指责中国特务滥捕滥抓,侵犯西方侨民权利。有记者不知花了多少钱打通关节,从牢房里拍了约瑟夫的照片,偷偷传出监狱,登载于报纸之上。约瑟夫坐牢的狼狈样,在租界侨民圈更是激起巨大愤怒。 按刘阎王的心性,审讯之前先来一顿杀威棒,是惯常的做法。现在,在外界注目下,约瑟夫变得像一团刺猬,碰不得打不得,让刘阎王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我就不信这个邪!”刘阎王吹胡子瞪眼,“把陆家豪找来,跟他对质。” “万一他仍然不开口,我们拿他一样没办法。”属下觉得不妥,“留着陆家豪,不让他俩照面,咱们还可以有很多利用。一照面,底牌就漏了。” “管不了这么多,赶紧把他叫来。”刘阎王脸憋得通红,气没处撒。属下不敢违拗,只能去办。 不消半天,陆家豪来到审讯室。过去只穿西装的洋派人物,现在换一身打扮,穿起了长袍。 “陆老弟,你来劝劝他。”刘阎王招呼。 陆家豪刚进门,礼帽没摘下,约瑟夫咋一眼没认出是谁。等到他摘下礼帽,露出三七分头与一张尖下巴猫脸,约瑟夫不淡定了。知道法国公园门口接头的,只有担任总交通的陆家豪,约瑟夫早已断定,自己被捕一定是被陆家豪出卖。眼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约瑟夫站起来,脸颊绯红,一双眸子如钩子一般,紧紧盯在陆家豪脸上,看得他抬不起头,不敢正视。 “Traitor!”约瑟夫怒不可遏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