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上海虹口的日侨圈这两天炸开了锅。日本人报纸《上海日日新闻》、《上海每日新闻》以及《上海日报》同日刊登了同一则新闻《国民政府无理逮捕亲日华人,煽动仇日民间敌意上升》。“一二八事变”之后,生活在上海的日侨本已如惊弓之鸟,这篇报道更是让他们惴惴不安,各种抗议行动层出不穷,日侨社区甚至召集起浪人,组织保安队,日夜巡逻,以防不测。岩井英一特意匆匆赶到南京外交部,拿着报纸要求中国方面放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本人出面保释邹士夔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没多久传进深牢大狱,看守与被羁押的犯人都议论纷纷。在牢房里,钟黑蛮等人看邹士夔的目光渐渐毒辣。 “你说他沾红,怎想到人家攀上了日本人的高枝儿。”钟黑蛮说话口气中带着怨毒,他就是因日本人被关进来的。 “跟汉奸待一个班房,晦气。”小军官躲得离邹士夔远远的。 晚上开饭的点儿到了,邹士夔木讷地领到一盘黄糙米的饭,上面盖一块咸菜疙瘩,还有一盆烂菜叶沤的清汤,漂一滴油花,算是荤腥。邹士夔是吃过牢饭的人,对监狱的饭菜没啥期待,端起饭盆正要扒饭,一只巨手伸过来,铁钳一般捏住盆沿。邹士夔一怔,松手,眼看钟黑蛮把饭盆抢过去,倒入自己碗中。他一声不吭,低头端起汤碗,转着碗沿将那滴油花对准嘴。正要下口,巨手又一次伸过来,牢牢捏住碗沿,钟黑蛮硕大的头颅伸过来,喉咙一声咳嗽,一颗浓痰喷在汤碗里,像一坨白菜梆子,漂浮在汤面上。 邹士夔紧盯着钟黑蛮,说:“你糟蹋了一碗好汤。” “你不配喝!”钟黑蛮蛮横地说。 小军官拍手叫好,骂道:“狗汉奸,只配喝尿!” 邹士夔低下头,避开钟黑蛮咄咄逼人的目光,倒头睡去。他不想惹事,一个牢房四个人,三个虎视眈眈瞪着他,恨不得扒他的皮,聪明点还是躲远点好。岩井为他奔走开脱,是事实,赖不掉。他与日本人关系没法跟他们解释,说了也没人会信。 夜幕降临,牢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窗外一片蛙鸣。一个黑影悄悄爬起来,摸到邹士夔身边,一跃骑上他胸膛,一双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掐住他脖子。邹士夔挣扎,双手乱拍双脚乱蹬,地铺上的干稻草发出淅淅索索响动,惊醒了同牢房的老、小军官。 “你干嘛?”老军官跳起来拉住钟黑蛮。 “汉奸,我弄死他!”钟黑蛮双手加力,邹士夔脸色煞白,眼珠凸出,眼看就要出人命。 小军官抱住钟黑蛮硕大的脑袋,往后拉。钟黑蛮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揪住小军官衣领,把他摔个大马趴。 趁此机会,老军官掰开钟黑蛮另一只手,把邹士夔护在身下。 “你们竟敢帮汉奸?”钟黑蛮怒火中烧。 “我们帮你!”老军官叫道,“把他掐死,你自己也难逃死刑,为这么个败类,不值当!” 小军官也翻身抱住钟黑蛮,说:“对呀对呀,咱们保重自己,留着性命上战场,跟小日本真刀真枪地干。为一个汉奸死,太不值当!” 牢房里的响动惊动了看守。灯光大亮,四五个看守冲进门,拉开钟黑蛮,这才让邹士夔逃过一劫。看守们拼命按住高大的钟黑蛮,劝道:“咱们一直敬你是条好汉,你别为难咱们。” 钟黑蛮发疯似地说:“狗汉奸今天撞我手里,哪能轻易饶了他!” 看守挡住他,说:“钟团长,您消消气,留着力气上战场。这货,留给咱们。放心,一定折腾得他生不如死。” 怕邹士夔被打死,看守把他带到小号。那是一间给不听话的犯人关禁闭的屋子,四周没有窗,密不透风,闷热异常。 在黑暗的角落,邹士夔蜷缩身子,抱着脖子,狠命干呕,唾沫带血,一滩滩落在干草铺上。他不怕死,真想让钟黑蛮一把掐死,这样就没有烦恼。这两天,他没法合眼,整天满脑子都是虞志雄的话。老开、剑瑛、区祖望都已离去,尊敬的师长王学文死在他面前,现在自己又背负上汉奸的骂名,他仿佛深陷绝望的深渊,四周都是坚硬的绝壁,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二天下午,牢房门打开。 “邹士夔,出来,过堂咯!”看守没好脸色,手里的棍子敲得铁栅栏梆梆响。 出乎意料,邹士夔被带到教诲室。那里,一个身穿藏青中山装的马脸男人正在等他。看见邹士夔满脸乌青,他不禁笑起来。 “当汉奸的滋味不好受吧?” 邹士夔听出他的话里满是嘲讽,没理睬他。 “你是傅醒华的人?”他边说边用大手帕子擤鼻涕,旁若无人。 邹士夔点点头。 “你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啊。” 邹士夔懒得理他,还是只点一下头。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傅醒华派去日本人那里当卧底的,对吧?”马脸男人自信满满地问。 邹士夔不置可否。 “我的手下办事粗糙,但你的伎俩逃不过我的眼睛。”那人说,“原来你还不会暴露,可日本人为你上门要人,我一下子就醒悟了。傅醒华这个老狐狸,令人佩服!” 邹士夔面无表情:“你说的那是过去,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路货色。” 马脸男人一拍桌子,站起来说:“看,我猜对了!” 他又冷笑起来:“年轻人,你能耐不小,能获得日本人信任,本来可以大展拳脚,为国建勋,可惜可惜!你是党国谍报的精英,却背叛党国,甘愿成为共党的棋子,痛心啊!” “我不赞成国共内斗,让日本人渔利。”邹士夔解释。 “日本人是一定要打的,终有一天我们要把他们扫出中国。”马脸男人侃侃而谈,“只是攘外必先安内,自己内部不统一,没有抱成团,形成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政党,如何能团结起来抵御外辱?这是战略,战略问题长已经考虑清楚,我们只要按照他的意思做就行。” “现在日本人虎视眈眈,只怕我们内斗尚未结束,已经亡国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