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萍看呆了,从来没感觉到做女人像今天这样美好,被各种商品宠着伺候着。随后,她又告诫自己说,这是资本主义的淫靡奢侈,是罪恶!可孩子是诚实的,瞪大眼睛看电梯载满人,嗖一下升上数十米高,惊奇得口水落到衣领上,忘记擦拭。李春萍见排队乘电梯的人每个人要交两角钱,连忙把孩子强硬带走。可没走多远,各色糖果抓住了孩子的眼睛,他扑向一款手枪造型的糖果,任凭怎么劝,都不肯挪开脚步。 李春萍像打了一仗似的,千辛万苦终于将孩子拖出百货公司。幸好没等多久,雨渐渐停了,她不顾湿漉漉积水的马路,抱起孩子踩着一个个水塘,“噼噼啪啪”赶回住处。 一进门,李春萍终于舒一口气,抹干净满头的汗水与雨水,把孩子放下来。她走到柜台前,喘匀气,问伙计:“这两天有人来问起我吗?” 伙计眼睛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摇头作答。 “不应该呀。”李春萍满头问号,“没一个人问起傅香铨吗?” “傅小姐,我天天站在这里,如果有人问起你,我何必瞒着你呢?” 到上海已经第四日,李春萍既不见有人来接头,又音讯全无。丈夫司徒慧安全逃脱了吗?他跑到哪里了?这些问题折磨着她,让她夜不能寐。 李春萍还想问什么,叹一口气又放弃了。等她前脚拉着孩子走上扶梯,后脚王学文迈进旅社。 看见一位戴眼镜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进入店堂,伙计问:“这位爷,您住店?” “我找人。” “找谁?我帮您看看。” 王学文上下打量眼前的伙计,他剃一个小平头,神情虽然猥琐,可全身上下倒是拾捯得干净利索,说话也上道,看不出啥破绽。 “傅香铨住哪个房间?我是她朋友,特意来看望她。”王学文终于解除戒心,亮出底牌。 伙计吃一惊,偏脸看一眼走在扶梯半道的李春萍母子俩,回头对王学文说:“103房间,底楼,您往右厢房走。” 照伙计指引,王学文走向东厢房。东厢房被隔成好几间客房,103在最靠里一头。走廊没有窗,大白天昏昏暗暗,要不是点一盏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借着一丝光亮,王学文瞅见房门上白色油漆写的103字样,日长时久,白色泛出黄斑,字脚上淌下的油漆,画出长长一道渍。门板上拼的木条不严密,从缝里漏出一道道光线。王学文凑近房门,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张望,门缝太窄,能透光却看不见啥。他伸出鼻子,深深吸一口气,嗅房间内的气息。如果门背后是特务,男人抽烟喝酒臭脚丫子的气味藏不住,会飘出来。幸好,气息很干净,既没有臭男人的肮脏味儿,也没有女人的脂粉气。他又伸出耳朵,伏在门板上谛听。李春萍带一个半大孩子,正是玩闹的年纪,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孩子的闹腾声音。可听了半晌,房间里悄无动静,像没人住一般。 难道她们出门了?大上海是中国首屈一指的繁华大都市,孩子要上街看热闹,不在房间内也合情合理。不管怎样,推门看一看,就能知道她们在不在。王学文慢慢伸出手要推门,不过此时他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门背后像是藏着黑脸红舌的大头鬼,一推门蹦出来吓人一跳。 王学文迟疑地缩回来,又伸出手,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心中的杂念始终挥之不去,让人心悸。他有点心慌,这一推,不知门后是天堂还是地狱!如果门背后是敌人布下的陷阱,那么他这一推,无疑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王学文站在门口举棋不定,举起手似乎感觉毛孔间有无数蚂蚁在爬,痒酥酥的。他的手臂僵直,似乎举着万钧之物,酸软异常,直往下垂。 “听天由命吧,该来的躲不了!” 王学文鼓起勇气,摆出随时转身逃跑的姿态,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一下门,没想到门竟然没锁上,悠悠地荡开了。 他眼尖,看见屋子里或坐或躺三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男人,其中一个紧皱起半张脸,眯起左眼,手指间捻一根细棍,捅进耳朵眼里掏耳朵,那又紧张又享受的表情令王学文惊悚。 “对不起,找错地方。”王学文嘟哝一句,转身赶紧开溜。 房间内三个男人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刘恒刚跳起来,一马当先追出去。 王学文脑袋嗡嗡轰鸣,因紧张浑身绷紧,逃跑的脚步显得僵硬不顺畅。他明白这是生死关头,好在预先做了逃跑的准备,快人一步。 邹士夔等在都会旅社斜对面的米铺里,眼睛瞄着王学文进入旅社。经过这一段时间开米店的历练,他把手掌插入店堂里陈列在笸箩里米堆里,就知道这家铺子的老板做生意耍滑头,拿泡了水的米混在好米里往外卖。再抓起一撮米粒,摊开在掌心,迎着光亮细看,这米是陈米,表层滴几滴豆油,磨得溜光圆滑,打扮成新扎的米。 四十多岁的老板是个矬子,身量不高,可鬼主意多,眼睛贼溜溜的,看见邹士夔一招一式,就拱手打招呼说:“行家啊,您在哪家宝号高就?” “小买卖,刚开张,请多关照。”邹士夔递上隆泰米铺的名片。 老板眼睛有点老花,把名片端得老远,仔细打量。 “失敬失敬,同行是冤家。”他说,“您是来谈买卖呢,还是来砸招牌。” “我没别的意思,为和气生财而来。”邹士夔拱手,“您这米,我能在您进价上便宜两成卖给您,如果您愿意,咱们不妨做个长久买卖。” 老板打哈哈,不正面回答:“上海滩做米业的,除了虹口日本人,咱们中国人生意全被洪帮包圆了。不知老板是哪路神仙?” 突然,马路对面都会旅社内爆发出一阵骚乱,邹士夔看见王学文舍命狂奔出来,被店伙计伸手拦住,一把抓住他西装领子。王学文顺势转一圈,把西装脱给伙计,连带着眼镜甩掉了。他冲出旅社门,拼命甩动胳膊,大皮鞋踩在马路的一个个水塘里,一路飞奔,激起一滩滩水花。身后,三、四名便衣特务紧追不放,差一手臂就能逮到。 邹士夔心一沉:坏啦,这是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