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从外滩搭乘1路有轨电车，越过外白渡桥，铁轮载着两节方方正正的车厢微微摇晃，一路上丁丁当当悦耳的铃声伴随，来到北四川路底终点站。他跳下电车，走向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与窦乐路（今多伦路）交叉路口，那里有一家标志醒目的挪威人经营的公啡咖啡馆。周围是日侨聚居区，白天咖啡馆几乎没有中国人，零零落落会有几个洋人推门进来，点一杯咖啡，坐着发半天呆。自从邹士夔在岩井支持下开了米店，他在日侨区混得风生水起，比待在法租界还安心。所以，接到老师王学文要求见面的电话时，他毫不犹豫将接头地点选在日侨汇聚的“公咖”。 　　 上午十点，正是咖啡馆生意最闲的时候。邹士夔先到，熟门熟路直接上两楼，挑一个隐蔽的座位坐下等待。此处的椅子像火车车厢里的座位，椅背很高，两两相对夹着一张桌子，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房间”。一会儿，王学文老师掐着点儿，出现在店里。 　　 待两杯香浓的咖啡端上来之后，王学文迫不及待开口：“约瑟夫给我发来信件，要我到偷鸡桥的都会旅社找一个叫傅香铨的女子，取回一份情报。” 　　 邹士夔皱眉：“恕我直言，这不是您的工作范围。” 　　 “我也觉得蹊跷，所以找你来商量。”王学文说，“约瑟夫有专职交通员，照理说这活儿轮不到我来做，除非……” 　　 “信有问题吗？”邹士夔提醒。 　　 “信没问题，用打字机打的英文信件，跟过去寄来的信一模一样。” 　　 “要不，我先替您去摸摸情况？”邹士夔提议。 　　 “不用。上级指定我去，不能违抗指令。”王学文老师说，“听说这一段时间，约瑟夫接二连三派交通员到武汉，身边可能实在没有人手，才让我临时帮忙，我不能推三阻四。” 　　 邹士夔明白，王学文老师是一介书生，做学问行，甄别环境、接头、摆脱跟踪等随机应变的活儿真不是长项，再加上他深度近视，鼻梁上架一副厚玻璃镜片，看东西凑近才能看清，实在不方便。 　　 “您眼睛不行，我担心您一个没看清，着了敌人的道儿。” 　　 王学文想想也对，答应说：“也好，我俩一起有个照应。万一我有三长两短，你赶紧报信给约瑟夫。” 　　 “行，我先帮您趟趟路。” 　　 “我有个事情要交代给你。”王学文从衣兜里摸出半封信，“这半封信联系着一个特别重要的关系，千万别丢了。” 　　 邹士夔接过信展开看，却看不出啥名堂。正疑惑间，王学文又说：“信的内容没有任何问题，都是无关紧要的扯闲篇。关键是持另一半信的那个人特别重要，是一个占据关键岗位的日本同志。一旦中日之间发生冲突，这条线会给我们巨大帮助。我把他交给你，以后有机会，务必帮他联系上我党的地下组织。” 　　 “我上哪儿找他？” 　　 “记住：施高塔路（今山阴路）留青小筑28号。” 　　 邹士夔找纸，想记下来，被王学文拦住：“不要写，记在脑袋里，不留痕迹！” 　　 下午一点，初夏的天气闷热异常，正是江南黄梅季节，天空飘散沥沥细雨，大马路上行人纷纷躲进先施公司的过街廊下。邹士夔坐一辆黄包车，躲在车篷里，让苦力慢慢拉，像游客兜风一般。由先施公司入浙江路（今浙江中路），再拐弯进入后马路（即天津路，当年俗称后马路），路过都会旅社，没有停留，直接拉到望见老闸捕房的红砖墙，才拐弯回头。沿途他仔细观察，看都会旅社门口是否有异常。雨像一柄大扫帚，把路面扫得干干净净，没了等客歇脚的黄包车苦力，摆摊的小贩也跑回家躲雨，马路上空无一人。邹士夔在老闸捕房门口下车，那里连站岗的红头阿三也不见。他撑起一柄伞，又折返回来，沿着后马路再走一遍，确认没人蹲守，这才步入都会旅社。客堂里，打瞌睡的年轻伙计一跃而起，眼角眼屎还来不及搽干净。此人獐头鼠目，神情猥琐，不敢正眼瞧人，只拿眼角偷偷瞟。伙计热情地招呼：“客官，您住店还是找人？” 　　 “找人。”邹士夔东张西望地说。 　　 伙计眼睛里一团火亮起来，问：“找谁，叫啥名字？” 　　 “邹士夔。”邹士夔故意报自己名字。 　　 伙计挠脑门：“本店好像没这个人。” 　　 他翻看账本查找，摇头说：“真没这号人。” 　　 邹士夔趁伙计不留神的机会，内外上下打量个透，店堂里静悄悄的，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天井水门汀地坪上，像绽开的一朵朵花。他没发现异常，这才抱歉说声搞错了，匆匆离开旅社。 　　 李春萍带着孩子到上海，住进都会旅社。一连几天，她不敢出门，生怕错过接头的人。可外面花花世界，霓虹闪耀，对年幼的孩子是极大的吸引，所以他总吵吵要母亲带他上街去瞧热闹。李春萍一直没答应，今天终于挨不过，趁中午吃饭的机会，抱着孩子在不远处的大马路逛一圈。 　　 从外面看，先施公司如一座雄伟的宫殿，矗立在大马路与浙江路路口。马路对面的永安公司，旁边新新公司，三家鼎级百货公司像打擂台一般，扎堆争奇斗艳。宏大壮观的西式摩登建筑、高耸入云的尖塔，勾勒出这个大都市的地标轮廓，让大马路沿街两三层楼的中式建筑相形见绌。百货商店热闹极了，靠马路一长溜高大的橱窗，情景式陈列，美轮美奂的商品被周围灯光从各个角度打亮，像罩了一层光晕，激发行人的购买欲望。 　　 孩子闹，小手指着要进百货公司，而李春萍心里牵挂着接头的事，想回旅社。一阵突如其来的雨让她无奈打消念头，为躲雨，她只能抱着孩子挤进百货公司。 　　 百货公司里真是一个缤纷的世界，衣料、化妆品、首饰都是女性钟爱的商品，它们被包装得精美无比，陈列在晶莹透剔的玻璃柜台里。男人们则拥在昂贵的稀罕物收音机柜台上，伸长脖子好奇地盯着匣子里小灯（即电子管）一闪一闪，传出神奇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