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叫吉野四郎的男人。”老板娘回答。 河野一听明白了,川上还没有供出他。回想刚才见到川上的情形,他显然受过刑,一双手笼在衣服里,遮住手铐。眼前他没招供,不等于以后不会招供。不管怎么,自己与宫本跟他照过面,直接受到威胁,而藏身其后的施密特也不安全。 在柜台上,川上神情哀伤,想必刚才河野已经了然他的处境。这两天,大桥一直将他扣在明月庄,让他认人。如果没认出人,大桥绝不会放过他,以前受过的刑罚又会重来一遍。想到吊人的绳索,川上不禁牙齿嘎嘎打颤,那真不是活人受得了的。再加上大桥掏裆一抓,把他男人的尊严全捏碎了。抬头往前看,一片茫茫黑夜,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川上这才明白,面对酷刑,死才是解脱。 “我得让河野放心!”他心中默默念叨。 川上左右两旁被两名警探包夹,其中一个拿一柄手枪暗中顶着他腰际。为了防止他做出不理智的举动,这枪是子弹上膛的。抱着必死之心的川上寻思,眼下逃是不可能的,大桥带人在店里店外布下天罗地网。只有借这支枪,成全自己的必死之心。 打定主意,川上对警探们说:“给口水喝,我渴死了。” 没拿枪的警探狐疑地望一眼川上,吩咐同伴:“我去倒水,你盯着点,别让他跑了。” 说完警探离开柜台去倒水。趁这机会,川上突然暴起,转身一口咬住身边警探的脖子,将他扑倒在地。 “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值了。”川上这么想。所以他用了十成力道,像一头野兽死死咬住警探喉头,牙齿像一排坚刃切入对手肌肤,鲜血喷出,川上舌头上尝到了血腥味儿。 拿水的警探听到动静不对,连忙返身去拉。没等他近身,被咬住脖子的警探在惊慌之中扣动扳机,一连串闷响,他把子弹匣里的七发子弹全射进川上的肚子里。 川上疼痛难忍,肚子上已经伤成马蜂窝,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饶是如此,他仍然不肯放嘴。倒水的警探拿杯子猛砸川上后脑勺,想让他松口。藏在房间里的大桥听到动静,立刻率领属下冲出来,手忙脚乱想把他俩分开。 “别开枪,留个活口!”大桥大叫,可是已经晚了,他懊恼地一脚踢在川上腰上。 明月庄餐馆里闹腾成一片,河野循声出来,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七八名警探大呼小叫,七手八脚拽开川上。压在底下的警探手捂脖子,指缝间鲜血喷涌。再看川上,他仰面躺倒在地板上,肚子上绽开七个大洞,鲜血像泉涌一般,白花花的肠子穿出体外,像蛇一般蠕动。他面色平静,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角溢出血沫子,显然已经不行。 河野踩在血泊中,手捂着嘴,竭力压抑住伤心欲绝的哭嚎。眼眶中泪水迸流,浑身筛糠一般颤抖。无疑,川上认出了他,并且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掩护他与宫本,这是用生命写下的忠贞!河野心头沉痛无比,满地的血是一份沉甸甸的馈赠,川上把生留给了他,把死留给自己。 在混乱中,河野掩面而逃,冲出明月庄,踉跄走在大街上。在黑暗中,他终于可以放声痛哭,而不用顾忌身旁路人诧异的眼神。他扶着身边的樱花树干委顿下来,蹲在地下呜咽,哭得涕泗横流,黏糊糊的大鼻涕糊满口鼻。他的心情异常复杂,难以言表。既有为战友哀悼的伤痛,可又不免夹杂着一丝庆幸。 他安全了,宫本安全了,他们身后的施密特也安全了! 在上海,邹士夔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袱皮,里面是一本郑仁恕送给他的《火花》。重新与自己的同志接上头,他很兴奋,急于将这个消息告诉关维祐。善钟路(今常熟路)上的关家公馆门禁森严。邹士夔举手拍门,很长时间,大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露出一张看门后生的脸。 “烦请通传一声,我想见关维祐小姐。”邹士夔客气地说。 “你是什么人?”看门后生警惕地问。 “我是她朋友。” “我家小姐没有不三不四的朋友。”说完,看门后生啪一声关上窗。 吃了闭门羹,邹士夔怅然若失。不过想想也正常,一个姑娘家,衣食无忧却铤而走险,干起了杀头的营生,怎么不让家人担心?所以出狱之后,家人限制关维祐自由,怕她再跟共党沾上边,也是人之常情。 邹士夔不甘心。他循着关家公馆的围墙一边走一边仔细查勘,围墙不高,墙头埋了玻璃碴子防贼,不过这难不倒邹士夔。麻烦的是街上有巡捕岗亭,不时走过巡逻的黑狗子。邹士夔绕到关家公馆后院,那里有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弄堂,沿围墙钻入弄堂底,对面房子后墙根一个老头倚着一张瘸腿的方桌喝茶晒太阳。他年岁很大,眼珠浑浊,张大嘴看着一个陌生人进入弄堂,却呆呆地没出声。 “大爷,您家有鸡毛、鸡胗皮没?”邹士夔装作沿街收破烂的小贩。 当年,谁家杀只鸡,总把鸡毛、鸡胗皮晒干收藏起来,会有小贩来收。鸡毛可以做鸡毛掸子,鸡胗皮是一味中药,俗称鸡内金,有利尿、消食化积、治疗小儿疳积的功效。 “啊,你说啥?”老头用手掌在耳朵边卷起一个喇叭筒,邹士夔这才发现此人耳背,三句话倒有两句半没过耳朵。 邹士夔提高声音又吼了两遍,才让他听懂大概。老头颤颤巍巍站起来,转身进屋去拿。趁此机会,邹士夔手脚麻利地将方桌拖到围墙根,让瘸腿的一角倚着墙,脱下外套,抬腿一跃,登上方桌,将外套铺在墙顶玻璃碴子上,翻过围墙。 老头捧着一大把甲鱼壳、鸡胗皮出来,茫然四顾却没看见一个人影,纳闷道:“人呢?” 翻入院子的邹士夔猫着腰,疾步窜到洋房门口,与着急出门的安徽娘姨(沪语,女佣)几乎撞个满怀。 “哪来的冒失鬼,心急去投胎呀!”娘姨吓一跳,双脚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