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玄武湖边，陈树功赤膊穿一件粗布大褂，无领无袖，露出白脖子与白胳膊。他怪不好意思的，这一身白肉与拉车苦力完全不搭，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伪装的。 　　 已近傍晚，落日余晖卡在金陵周围的丘陵山头，眼看着就要跌落隐没。玄武湖畔树影黑瞳瞳地伸长暗影，几乎吞没岸边一切。陈树功候在这处僻静的湖畔，已经大半个时辰。秋风送凉，他不禁浑身瑟缩，打一个喷嚏，天真的凉下来了。这一段时间，他跟他手下没闲着，密切跟踪黄劲松一举一动。为防止再次被发觉，他们拉长了盯梢距离，勤换人换方式，一切做得更隐秘。据手下汇报，黄劲松近期下班之后，常喜欢驱车到玄武湖畔坐坐。文人骚客，触景生情，对酒悲风，是与生俱来的臭德行，陈树功一介武夫，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凭经验，他就是不相信姓黄的老小子经常光临湖畔只是为了对风吟月。本来，像陈树功这样职级的军官，完全不用亲自来盯梢。今天是他心血来潮，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老东西到底在湖畔鼓捣啥。 　　 终于，黄劲松的专车驶来，车头大黄灯晃得人眼睛发花。车不出意外停在老地方，黄劲松下车，撇开保镖一个人朝湖畔深处走去。那儿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有一块临水的花岗岩，宽大而平坦，是个观湖的好去处。 　　 陈树功给不远处伪装成烟贩的同伴使一个眼色，然后拉起车慢慢跑过去，接近黄劲松。只见目标站在花岗岩上，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一口，烟头像一只萤火虫一般，一明一暗。陈树功瞪大眼睛使劲看，想把目标看个里外透亮，却不知不觉中放慢脚步，有点失态了。黄劲松发觉有人瞅他，转头看回来，接上那道贪婪的目光。陈树功一激灵，急速应变，高声喊道：“大叔，要坐车不？” 　　 黄劲松不觉有异，摇手拒绝。 　　 “这地方黑灯瞎火的，有啥好看，我拉您到秦淮河，那里才是正经好玩的地方。不贵，两角钱。” 　　 “你当我不认识路？”黄劲松生气，“几步路，要两角钱，亏你敢开价。赶紧走吧，别浪费功夫，我自个儿有车，不是你的客。” 　　 陈树功怕露馅，不敢纠缠，埋头拉车迅速离开。他绕一大圈，不敢再接近，只是远远坐在马路边，装作候客的样子。装烟贩的同伴走过来，陈树功小声问：“有情况吗？” 　　 “我一直盯着，没情况。”同伴慵懒地卸下装烟的木匣子。 　　 “这老狗不会专程到这里喝凉风吧？”陈树功恶狠狠骂道。 　　 同伴撇嘴：“据说这老狗还是一名前清举人，自诩风流才子，斯文人总不免有些怪癖，咱不懂。” 　　 “呸——”陈树功啐一口痰，“斯文败类！” 　　 黄劲松的司机换了人，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他待在车里无聊，就下车透透气，同时掏出一份饼干啃起来，说完饼干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剥开糖纸送进口。他咂吧着嘴唇，吮吸香甜，随手将糖纸丢进身边的垃圾箱。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盯梢的人饿得前胸贴后背，陈树功肚子不争气，咕噜噜打饥鸣，动静不小，把属下逗笑了。 　　 “笑啥笑！”陈树功板起脸假装威严，“你不饿？” 　　 “饿，饿得眼冒金星。”属下回答，“可不能离开呀，咱就是这个命。看他吃糖，我口水淌到地上了。” 　　 “别看小司机吃得香，他比咱好不了多少。”陈树功宽慰道，“倒是那老小子，待会儿一定去吃香喝辣。小司机在外边干瞪眼吃不着，只能吃口点心垫吧垫吧。” 　　 “您猜小司机吃啥糖？”属下艳羡地问。 　　 “无聊！等任务结束，我带你去好好撮一顿。现在瞪大眼睛给我盯着，别胡思乱想。” 　　 “吃不着还不允许我想想。”下属腆着脸说，“反正现在没事，猜猜，只当解闷。我看像花旗国的巧克力，那玩意儿可好吃啦。” 　　 此时下属的肚子也不失时机地咕咕作响，把陈树功逗笑了。他一拳打在下属肚子上，说：“老狗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下属扮一个鬼脸，不以为然地回答：“未必，咱们不是没拿到证据嘛。” 　　 这句话戳到陈树功痛处，他一拍大腿：“我就不信，这老狗不露一丝破绽。” 　　 正说话间，只见黄劲松从湖畔转回来，将吸剩的半截烟蒂丢进垃圾箱，转身钻进轿车，一溜烟走了。 　　 “赶紧跟上！”陈树功拉起黄包车要走。突然，他灵光一闪，又止住脚步，走到垃圾箱前。 　　 “你！”他手指下属，“伸手把黄劲松扔掉的烟屁股淘出来。” 　　 陈树功怀疑，黄劲松在烟蒂里藏有情报。这种传递情报的方式，其他日谍以前也经常用。 　　 下属一脸郁闷，抽烟没份，捡烟屁股倒是赶上了。可这是上司命令，不服不行，他不情愿地伸出手，犹豫地嘀咕：“这玩意儿多脏，一颗烟头能有啥猫腻？” 　　 “甭废话，让你淘你就淘！”陈树功一瞪眼，把下属吓一跳。他满脸嫌弃地闭眼伸手，伸进垃圾箱内淘出一张纸，睁眼一看是裹着鼻涕的半页信纸。甩手扔掉后，下属哭丧着脸又伸手，这回捞到的是小司机吃剩的糖纸。在骂一声晦气后，下属急速抛掉糖纸，又在垃圾箱内淘半天，才捡出那枚烟蒂。 　　 陈树功迫不及待地夺过烟屁股，捻碎了展开烟纸一看，啥也没有，只有烧焦的一圈。 　　 上海下了几场秋雨，把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临近苏州河地区的一条小马路淹了。此地属公共租界最西端，再往西就是租界越界筑路地区，算准租界。这里有一座桥大名鼎鼎，由于正对三官殿，民间俗称三官堂桥。三官殿大名曹家渡观音堂，亦名红庙，始建于清道光年间，堂中除供奉着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外，还安放着观音与关公像，香火极盛。桥堍下纺织厂、面粉厂云集，还有名扬沪西的鸡鸭禽蛋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