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小马路临近苏州河,即便台风大雨,从来没淹过。现在地上积了一脚面的水,久久不肯退去。张家姆妈一开门,一浪黑如墨汁的污水涌进屋子里。她一边用畚箕往门槛外勺水,一边咋咋呼呼抱怨:“杀千刀的,水漫金山啦,这怎么办呀?” 她的努力徒劳无功,污水仍然一浪浪涌进门槛。她直起酸痛的腰,望一眼马路上,只见乌漆漆的浊水中漂浮着鸡鸭市场漂出来的鸡屎鸭粪,令人作呕。左右隔壁邻居也像张家姆妈一样,正奋力“抗洪”。对门阿炳哥不知从哪儿找来黄沙,筑起一道“堤坝”,勉强将污水挡住。 “阿炳哥,怎么回事?”张家姆妈高声叫道。 “大概是窨井堵住了,下水道不落水。” “报巡捕房呀。”张家姆妈急得不得了。 “巡捕房才不管呢。”阿炳哥没好气地抱怨,“除非有油水可捞,杀人放火他们也眼开眼闭。” 一边说着话,阿炳哥提一根棍子,赤脚淌水一路寻找窨井盖。他东捅捅西搂搂,终于在十字路口的马路牙子边找到窨井盖。阿炳哥用棍子摸索着,插入窨井盖的窟窿里,想撬起铁盖。可井盖太沉,木棍子咔嚓一声断了。 “用这个试试。”街坊肉摊的掌柜“姚一刀”递过来自家的铁钩子。阿炳哥像勾猪扇一般勾住窨井盖,气沉丹田,发一声喊,鼓起全身力气,竟没能提得动分毫。 “姚一刀”讪笑一声:“阿炳,你一身力气都花在小莘庄小桃红身子上了吧,空心大佬倌一只。” 阿炳哥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一脚撩起污水,洒向对方。“姚一刀”头上身上星星点点,嘴里也沾上污水滴,骂骂咧咧要动手,被赶来的张家姆妈拉住。 “对付窨井盖要紧,街坊邻居置什么气?” “姚一刀”愤愤不平:“这个瘪三翻脸不认人,看把我洒这一身脏。” 张家姆妈双手叉腰数落道:“两个大男人,一个人不行上两个,自己人吵啥吵。” 在她雌威下,两个男人服帖,一人拿一把铁钩子,勾住窨井盖,齐心发力。只听“嗵”一声巨响,窨井盖子被打开,可水仍然纹丝不动,显然窨井被啥东西堵住了。阿炳哥拿半截棍子去捅,捅不动。 “换铁铲来。”阿炳哥大叫。很快,一柄铁铲递过来,他使劲插下去,听见咔嚓一声断裂,掘起一铲东西。阿炳把东西抖落在水里,洗去污泥,看见是一团肉,带着断骨茬子的肉。 “姚一刀,来看看,像是你家的猪肉。”阿炳擦汗,“你小子阔气,将猪肉丢进窨井里,吃腻啦?” “你才吃腻了。”姚一刀没好气地说,“我家十天半月不见荤腥,平日偷秤揩油攒点肉丝吃,哪会把猪肉丢到窨井里。” “不会是小偷从你家偷的,没法背走,藏在这里。”张家姆妈提出一个设想。 “我家没丢肉呀。”姚一刀伸手去摸,再收回手指放在鼻子下闻闻,“我觉得这不像猪肉。” “不是猪肉,难不成是人肉?”阿炳哥调侃,话一出口,围观的人都后颈脖子一凉,面露惊恐。 “不会真是人肉吧。”大伙儿面面相觑,眼瞅着一缕血丝从窨井当中冒上来,“哇”一声一哄而散。 冯查理是公共租界普陀路巡捕房包打听(即侦探)探长。虽然弄一个洋名,却是土生土长的苏北佬。由于叫惯了冯查理,大伙儿竟把他本名忘了。他个子不高,瘌痢头,掂着大肚子。别看他发福,行动却是敏捷,打小练过武,寻常三、四人近不了身。普陀路巡捕房是租界众多巡捕房当中设立得比较晚的一所,刚建立冯查理已经在此地,可称得上是老土地,他包烟包娼(指给大烟馆妓院当保护伞)无所不为,久而久之已成当地一霸。洋人上司也知道他不是个好鸟,不过看在其人破案别有一功的份上,也看在他每月孝敬不断的份上,开一眼闭一眼,同流合污了。其实,正由于他是黑道一霸,所以对曹家渡地区的三教九流了如指掌,哪个帮的偷儿做下什么案,哪个帮与哪个帮斗殴杀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上海是近代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其中棉纺业与面粉业是中外资本家最早投资的产业。由于棉纺厂和面粉厂所需原料——棉花和小麦,以及制成品皆需通过水路输入与销出,所以上海最早的工业主要集中于黄浦江和苏州河两岸。其中沪西苏州河小沙渡至曹家渡南岸一线是近代上海最早且规模最大的工业区。受工业带动,曹家渡地区成为沪西一处商业集中地段,人流如潮,往来熙攘,两家比邻的绸布店在闹“大拍卖”竞赛,从店员到掌柜都站在店门前声嘶力竭地招揽顾客。一家竹器店把留声机搬到门口,周旋那带磁性的嗓子飘荡在空中,还有家卖炒面的饮食店把锅沿敲得震天响。此地充满市井的喧闹。除了这些正当职业,在弄堂拐角处,各种花会(一种赌博形式)、白粉窝、祥生赌台、大新赌台、日本妓院等罪恶场所充斥期间,招来以抢劫为生的匪徒混迹其中,偷窃诈骗司空见惯。 曹家渡地区属普陀路巡捕房管辖,冯查理在鱼龙混杂中如鱼得水,几年功夫富得流油,手下门徒无数,势力极为嚣张,除了洋人,寻常百姓根本不在眼里。听到报案说,梵皇渡路三官殿附近窨井里发现疑似人肉,冯查理带着一众属下连忙赶过去。那里雨后积水未退,臭气熏天,冯查理与他的手下包打听捏着鼻子,将皮鞋提在手上,淌水走到事发地点。 这两天,冯查理没听说自己辖区闹出过人命案子,估计是哪个不开眼的外区混混在他辖区做下的案子,这他妈太不把土地老爷放在眼里。 冯查理很生气,咋咋乎乎地问:“尸体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