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卢比昂卡一个多月了······一天晚上,看守到我的牢房来,照例喊叫: “跟我走!” 我便踩着他的脚后跟走,他又说: “带上你的东西!” 这么说,我“搬家”了?费不了多少手脚我就把全部财产收拾好了······在严密的警戒下,我出了监狱。一辆车子停在门口,这是莫斯科人所熟悉的,叫做“黑乌鸦”。它外表上同任何运货的小卡车没有一点分别;两旁用大字漆上“鱼、肉、面包”;里面的布置是为了运载另一种货物的:车身分为许多小单间,安排得让乘客无法互相串连。我给推上车去。路上大概走了半个小时。 我们便到了闻名全苏联的勒福托沃监狱。那幢大楼使我想起了圣·让·达克尔堡垒。勒福托沃是座军事监狱,建于沙皇时代,由于残酷虐待,犯人出狱时,往往成了残废。十月革命后,监狱给关闭了。但是斯大林1937年下令重新使用,把图卡捷夫斯基以及他的战友关了进去。那里面建设得象个马戏场,有三层环形走廊,牢房的门都冲着走廊,中间是一大块空地,从那里可以上上下下进行观察。 我又经过了搜身;这是荒唐的,因为我是从一个监狱迁到另一个监狱啊。但是这个明显的道理是监狱管理官员无法理解的。人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泡在消毒药水里,拿出来就软得不成样子了。我给关在一个单人牢房里:墙壁潮得淌水,松起泡来。我很快就发现我的衣物全都潮了。但是,房牢里却有一种“奢侈”的设备:洗脸盆有条排水管接到厕所去。由于水管堵塞了,我只好用我吃饭的饭盒来把脏水舀出去。 我到达第二天,理发师就来了。他给我刮了胡子,然后 “现在,”他宣布说,“我要给你把头发剪掉······” “可是,我又不是个犯人!” “没有关系,大家都一样。要是你不肯,那就只能剃个阴阳头,中间给你开个十字!” 勒福托沃的看守,要比卢比昂卡的凶恶得多。囚犯没有一刻安宁的时间,他们无时无刻不停地打开小窗眼,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一个小时走进牢房里十次:“你走动得太多”,“你坐的时间太长”,“你动弹的不够”等等。至于饮食方面,我以为已经尝过最坏的了,但这里的比卢比昂卡的还要坏。 每天晚上十时左右,监狱便醒过来开始非常紧张的夜生活:门不停地砰砰作响。押去受审的人来回啪嗒啪嗒地走动······我到了不过几天,就轮到我头上了。 审问我的上尉给我提出了奇奇怪怪的问题: “你给我说说,一个象你这样的波兰公民,怎能进入苏联的?是谁帮助了你?” 他听我回答,但不作记录,粗声大笑,厚颜无耻。审问持续了一夜。过了几天,我-又一次!-给带去受审。还是那个上尉,他再次发动进攻: “那个所谓共产主义大学,就是你在那里读过三年书的,那帮子头头现在怎样了,你知道吗?” 我给他讲了几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名字:马希列夫斯基,布博津斯基,弗伦金纳······ “所有这批家伙都暴露了,他们是反革命分子,你不知道吗?” “要是这样,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就是这批家伙当中的一个,我为此感到自豪!” 他冷酷得象座冰山······ “可惜你当时离开了苏联,不然的话,早就把你结果了,我今天就用不着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然后,又是老调重弹。 “交代你反对苏联的罪行······” 在这一连串的审问中,对我战时所做的工作,没有提过一个问题,对“红色乐队”也不提。我觉得我入狱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在“这帮”老共产党员里面,也有我的份,他们在战前就给清洗掉了······我能死里逃生是不正常的,我的侦审官正在设法加以纠正。 一天夜里,大概清晨四点钟左右,我刚受审回来,牢房门又打开了。两个看守进来,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已经失去知觉。他们把那个受伤的人扔到空着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便出去了。我走近他,拿一块湿布拭擦他那肿胀的脸,上面布满挨打的伤痕,那人趴在床上,不停地呻吟:这是一个红军军官,刚刚受到一次强化刑讯。早上,看守把他抬到另一个牢房里去。 晚上,人家又把我找去;主持侦讯的是个上校。他得意地微笑着,提出第一个问题来······ “怎么样,今天早上你看见了吗?你有些什么想法?” “你想说的就是那个给打得不成样子的、抬到我牢房里去的人?” 上校说: “就是那一个,我们想让你看看人家可以如何对待你!” “你听着,上校,我郑重警告你,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个人拿手指,拿一只手指动一动我,你们就再也不会听到我的声音了。如果你们拿这种可耻的办法来对待我,我就把你们看做苏联的敌人,并且,在这种信念下,我就要作出反应,即使把命送掉也在所不惜!” 那上校望着我一会儿,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接着就发作起来。于是我听到了一阵臭骂,使我的词汇大大丰富起来。最后,他出去了,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的侦审官平静下来,要求我识相点,不要向他挑衅。我一点也用不着他关心。 “我并不认为你们是苏维埃政权的代表,”我对他说,“我希望,而且我一定要活得比你们长,哪怕长一天也好。至于你那天谈到的那“帮”人,都是你们在这里或在别的地方杀害的。你不要存什么幻想:你们也要遭到同样下场的。” “为什么你侮辱我呢?”那上尉恼火了,“我只是执行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你以为我就那么天真,竟至于不知道基洛夫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是“阎王殿”。但是,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许多同类同他们的受害者一样,落得了同样下场。” 他不回答。我发了这顿脾气后,心里舒服一些。在出来的时候,我对他重复说: “你可以长年累月问我:“坦白你反对苏联的罪行!” 你能得到的就只有这个答复,“我没有犯任何罪,没有反对苏联。” 这是我同那个上尉侦审官最后一次会面。 好几个星期,我留在牢房里,与世隔绝。一个晚上,房门又打开了······ 剧情是永远不变的: “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 又要搬家?搬到哪里去呢?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回到了卢比昂卡。我颇为高兴重新住进我的牢房:差不多觉得回到了家里。人家让我安安静静地过了两个礼拜。然后,一天晚上,十点钟,我又去受审了。一个新的侦审官,是个上校。他接管了我的案子。 他大概四十岁上下年纪,面貌和气。他请我坐下来。气氛是不平常的。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包卡斯贝克牌高级香烟,请我抽一根。战争年代,我抽烟抽得很厉害,而三个月以来,我没有吸过一根香烟了。我看着那根烟······看着那雪白的小烟卷儿。我想抽想得要疯了,但是我说: “不,谢谢,我不会吸烟!” 拿一根香烟,就等于买他们的账,就等于开始投降。他的头一个问题在我的耳朵里引起了奇怪的感觉。 “你身体觉得怎样?经过这么些审问,不累吗?” 我是在卢比昂卡吗?还是在咖啡馆里呢?已经那么长时间,谁也没有关心过我的健康了!审讯组的头头显然改变了策略······我的侦审官到两点钟左右便放我走了。以后也是这样。这是个很大的进步······有两个月的时间,一直保持这种待遇。我的对手不作记录,只记点笔记。经常他没完没了地谈巴黎,谈布鲁塞尔,罗马和柏林,我发现他对整个欧洲都很熟悉。同我打交道的这个人以前就是个反间谍军官,到过许多地方去“旅行”。逐渐逐渐地,他对我战时的工作发生了兴趣,打听我在布鲁塞尔怎样开展活动,想知道为什么我把家庭带去,收集我对西线战争初期的回忆······他的好奇心是无法满足的。随着我们“交谈”的进展,我深信他完全了解“红色乐队”的历史,但是,他难以明白这个情报网是怎样工作的,为什么那么几个职业情报工作人员竟能开展这样规模巨大的活动。这个问题经常缠着他。“红色乐队”同他想象中的情报网完全是两码事。接着,他有几个星期没有打扰我。我又能入睡了,并且产生了新的希望。这个问题总有一天要解决吧。即使在卢比昂卡的牢房里,梦想也是不禁止的。 我一家人的命运使我很担心。我很清楚通常囚犯的家属会遇到什么情况。但是我无法想象我的妻子和儿女会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当了犯人的家属,身上必定有可怕的毛病······有一夜,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告诉我的侦审官:我害怕我家里人的命运比我还悲惨。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几天以后,他告诉我,他见到了我的家人,他把我在开罗买的礼物给了他们,这是他从保管处取出来的。他告诉我的妻子说,他刚从国外回来,并向他们转达我热烈的问候。 “这么说,他们没有被遣送到西伯利亚去了?” “放心吧。他们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即使我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我安心了;我可以比较容易地忍受囚犯的生活。6月份的一个夜晚,人家清晨两点钟左右来找我。侦审官微笑着问我说。 “你猜猜看我去机场找谁呢?” “潘维茨和肯特!” 我是有把握的,他笑了: “还不止这些。潘维茨带着他的女秘书,报务员和十五件行李。他这样积极,还带来了德国在苏联境内活动的特务名单,还有密码本,可以用来译出罗斯福和邱吉尔之间的通讯。” 当天晚上,潘维茨和他的喽罗都睡在卢比昂卡。这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红色乐队”的领导人和别动队队长都在同一个监狱里,相隔不过数米。 这一夜,审问的内容是潘维茨和他所犯下的一长列罪行。我对侦审官叙述了苏珊。斯巴克和费尔南德。包里奥尔怎样被害以及潘维茨怎样企图消灭罪证的。 在这四个月里,我们详细地谈到了有关“红色乐队”的一切事情:“大赌博”,同朱丽叶的会晤,同柏林的关系等等。第五个月里,我没有受到审问;侦审官根据他的笔记书写侦审记录。 有一天晚上,他叫人来找我。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就是记录,你阅读一下,如果你认为确实的话就签字。”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感到震惊。这里面写的同我告诉他的情况恰恰相反······ “请听我说,上校,我们当中,肯定有一个人丧失了理性······这个记录从第一行到最末一行都是捏造的。” “那么说,你不愿签字罗?” “可是,你总不能认为我可以在这四页捏造的事实上签字吧!·····” 他毫无表情······ “你不签字?” “当然不签!” 他把文件拿过去,放在桌子上,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转而谈论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这出滑稽戏继续了两个星期。“你签字吗?”“不签。”“那么说,你不愿签字?”“不!”“为什么你不愿签字?” 有一夜,值班的头子,同一向那样,满脸怒色,神经质地抽搐着走进来,他问那上校: “喂,这还要继续多长时间?······” 我答道: “一直到我生命最后的一天!” 于是,只听见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话······接着那上校威胁说: “不要忘记了你还有个家。你这样顽固,他们可能要吃大苦头的······” 两三天后,我半夜给叫了去。侦审室外的走廊很安静,人家没有把我带到通常那间屋去,而是到最后一个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侦审官在那里。我走到我的小桌子前面,但是他请我坐到他的办公桌旁边。桌子上没有侦讯记录。他对我宣布: “我不愿调查下去了。我把你的案子交回我的上级处理。” 我对他所宣布的意图抱怀疑态度。 “如果你可以写出这样一个谎言满篇的记录来,那么,无论怎样做法,对我来说都一样。另一个侦审官会来接替你,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他笑了······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都是阎罗王的小鬼了?”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方式变了,但目的不变;从部长到这个“地方”最小的一个当差的,你们都追求一个目的:打倒党内最好的干部!” “我想在这个没有外人耳目的地方同你谈谈······如果我不信任你的话,我就不说了。假如你对我的上司讲出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那么,今天晚上,我就会在牢房里同你作伴......” 沉默了片刻后,他又说: “我要告诉你的头一件事就是:要保持你的坚定和不可动摇的意志,未来坐牢的岁月还很长呢。特别是,不要做什么蠢事······” “什么蠢事,你以为我要自杀吗?可不!我要斗争到底。我的意志完全集中在一个目标上:活得比你们长久······” 他望着我,凄凉地微笑,接着说: “我所希望的正是听到你说这种话。我决定不再办理你的案子,因为这是一个人、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所不能允许的。我知道,这会给我造成很大麻烦,但是我准备好了。在我们分手以前,我想向你说明一些事,象你这样的囚犯是不了解这种事的。你以为我们这里发生的悲剧责任就在这里,就在于内政部吗?错了!我们不过执行斯大林的政策罢了······” “忠实的执行人······” “可能。但是内政部并不是凌驾于党之上的机构。它服从······当然,在执行斯大林的计划时,内政部的领导可能太卖力气,因而做得过分了。斯大林宣布在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阶级斗争愈来愈激烈。于是,内政部就清洗愈来愈多的敌人,来证明这个政策是正确的。” “为什么大部分侦审官明知被扣留的人是无辜的,却那么凶狠对待他们呢?” “不要把所有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看做是一丘之貉。年青人没有经验,他们完成他们的工作,确信是在消灭党的敌人,斯大林和苏联的敌人。另外一些人继续工作,但没有多大信心:他们不相信他们所做的事。但是,如果拒绝工作,那么,第二天,他们就会坐在被告的席位上。恐怖就是这个制度的动力。最后还有那些“职业家”和那些暴虐狂。” “有一个问题是我不明白的,”我对他说,“当我还在巴黎的时候,格利科夫元帅视察了解放地区的俘虏营。他以斯大林和党的名义郑重宣布,落在敌人手里的所有俄国人,欢迎他们都回到祖国去。于是成千上万的战俘回到了苏联,但是却立即遭到逮捕和流放。为什么呢?” “你看,斯大林并不排除在不久的将来同我们昨天的盟友打仗的可能性。于是,他便大规模地对他认为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人进行清洗,首先是战时曾在欧洲打过仗的人:士兵、军官,外出执行任务的人。斯大林又曾宣布,在苏联的一长串民族中有“薄弱环节”。胜利后,他为俄罗斯民族干杯,这就等于向内政部指出了哪些是嫌疑分子: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亚洲人,乌兹别克人,犹太人,简言之是所有少数民族。这一切总有一天要完的。我们党的领导是会改变方向的。但是我自己嘛,我不愿继续做这些罪行的帮凶了。你的命运,就同柏尔青班子所有老干部的命运一样,甚至在头一次受审以前,就已经决定了。” 他再一次强调说: “但是我的共产党员良心不允许我继续干下去了。” 在他讲话的时候,我把放在桌子上那包烟拿过来,抽出一根,把它点着······他中断了他的话,惊奇地问: “你抽烟吗?” “我抽得可厉害。” “那么说,你五个月来不肯抽我一根烟是因为我是另一边的人罗!我不后悔对你讲了真心话;你在这方面又一次表现出你坚强的意志。我坚决相信你不会象有些人那样,因为失去了一切希望,便选择了慢性自杀的道路。······” 早上七点钟,天蒙蒙亮。我们长时间地握手。就在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上校又说: “希望我们能在监狱外面再见①!” 我这个囚犯同内政部负责审讯犯人的上校进行了这次交谈,好几个星期来,一直占据着我全部心思,是我取得安慰的泉源,它孕育着希望。我刚刚得到了证据,证明即使在撒谎做假的王国,真理也是可能取胜的,虽然这不过是暂时的胜利,但却在我的牢房深处射出了一线光明······ 这个时候,内政部拼命消灭我被关在卢比昂卡的痕迹。其实非得在真空里隔离起来,一点消息也不传出去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的妻子露芭接到军队情报部门的正式通知**,说我在战争期间失踪了,可是这个失踪的人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由于我下落不明(“失踪”这个词包含着多种多样的假设),所以我的家庭拿不到津贴,但是却免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我妻子在莫斯科郊外买了一间小板房“,就同我们的孩子住在那里。如果法国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朋友问到我的下落,人家就可以证明我的亲属生活得很自由,身体健康。 当1957年我回到了波兰时,以往的一个熟人告诉我说,他在莫斯科的时候,负责会见那些关心我的人,设法让他们安心,但是装成是偶然碰见他们的。他故作神秘地告诉别人说:“特雷伯嘛,可是你知道吗,他出差到外国去了;可不敢说出去啦!现在,如果你想见见他的妻子和儿女······” 犹太作家伊萨克·普费尔1948年同犹太反法西斯委员会的所有委员一起被捕了。不久后,美国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路经莫斯科,要求见见他的老朋友普费尔。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等一个星期,他现在在黑海休养。” 整整一个星期,内政部的人把食物和药品塞给普费尔吃,让他那种囚首垢面、蜡黄的脸色来得及缓过来,然后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把他带到罗伯逊的旅馆去。访问结束了,又把他押回牢房,后来,到1952年8月,他就给枪毙了。 1946年初,我已被送到勒福托沃监狱,在那里呆了将近一年。新侦审官是个少校,他从零开始办理我的案子。他早就知道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所以并不试图从我身上取得什么惊人的结果。但是他开始用一种新战术-刽子手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在狱中的生活更加痛苦······最初,我同一个俄国军官住在一个牢房里,他被控是给美国收买过去的一个间谍,因为他被德国人俘虏了,整个战争期间,都关在一个集中营里,而这个集中营后来是由美国军队解放的。这个可怜的人在白俄罗斯家乡的一家人都给纳粹杀害了,即使这样也得不到宽容和怜悯。以后,又赏给我们另一个伙伴。他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他的功劳本上,着实可观:他是白俄罗斯盖世太保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好象是凑巧似的-他曾在明斯克附近大肆屠杀平民。 我听完了他的罪恶回忆,问他说: “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内疚呢?” “内疚?”他回答说,“一点也不,我不过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不过,请看,有时候我会做恶梦,又看见我曾目击的可怕场面;要是我在睡梦中惊叫起来,请你们不要见怪。” 那苏联军官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情绪十分激动,脸色惨白,从他全身发抖和直楞楞的眼神来看,我知道他很难控制自己。 他不停地说,声音很低,几乎听都听不见: “也许就是他杀了我的一家!” 等那纳粹分子受审去了,我们把值班军官喊来,要求他把这家伙带走。他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回答说: “你们简直忘记了你们自己也是一丘之貉;根本谈不到把他带走。”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清晨一点,那盖世太保分子受审回来,他躺下来,马上就睡着了。我却无法入睡;我发现我的同伴也张大着眼睛。突然那纳粹分子嚎叫起来,既可怕,又叫人无法忍受。 这时,我看见那军官站起来,掐住那家伙的脖子,使劲地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在这种碰撞的治疗下,当然,他醒过来了,痴呆地两只手捧着脑袋,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以前告诉过我们说你晚上会叫唤,”我对他说,“但是,我们却不知道你还会乱闯乱动。你在梦中把脑袋撞在墙上了。” 这一回吵闹得很凶,看守冲到我们的牢房里来。我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看到了我们那个同房囚犯的样子,他们明白了,什么也不问便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我去到受审的地方。我的侦审官笑着对我说: “看来,你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囚犯了,你已经以审判官自居了!” “你要说什么?” “得啦,不要装成清白无辜的样子了······那盖世太保分子,是你的杰作呢,还是你的同伴的杰作?” 我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两个人都有份!另外,我要提醒你,如果不把那家伙从我们那里带走,以后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负责任。情况可能会更为严重!” 我回到了牢房,发现那纳粹分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过了不久,又换了一个人来。这是以前的一个红军上尉。战时他给一块弹片削掉一角额头。这创伤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他刚从精神病院呆了几个月出来。 他到来的第二天,中午时候,人家给我们送来了洋白菜汤。所谓洋白菜,不过是外表而已,一点点残渣,漂在并不开胃的汤水里。我的新同伴沮丧地望着那淡薄的食物,沉默了一会儿,说: “唉!犹太鬼,犹太鬼,这些肮脏的犹太鬼,我们遇到所有这些倒楣的事,都是因为他们的过错!······” 我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说: “听着,我的老先生,安静点,别说话。因为,我警告你,在你面前就有一个犹太人!” 他马上安静下来了,道歉说:他是个病人,有时控制不了自己。这一点,我有机会看得出来,只能好歹忍受这个半疯子同我呆在一起,他是每顿饭都要吃犹太人的。 接着又轮到了普罗尼纳上校。他虽然外貌大大变了,但一走进来,我马上就认出他来。以前在情报中心,他负责“红色乐队”初期一切有关我们的问题。 他老了,脸上还可以看出他所受过的痛苦。我们互相拥抱,彼此都想不到竟然在这个地方相逢······ “怎么,你也在这里?” “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有点傻里傻气的对话继续了几秒钟。 门又开了,那军官走进来,一把抓住普罗尼纳的胳膊,把他拉了出去,对他说: “搞错了,你不应该在这个牢房里!” 搞错了,笑话!这次会面是专门安排的,好让我们看看,对情报部门老人员的清洗仍在继续进行。以后,同样的情况又再发生,这一次是理查德·索尔格的电报员克劳森。他是从海参崴来的,曾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医院。他很消瘦,面带病容,抽搐着,病得背都驼了,很艰难才直起他那高大的身子。他精神十分沮丧,变得“糊里糊涂”,不明白为什么在日本坐了那么多年牢,一回到苏联,又给逮捕起来。说实在的,对于一个头脑健全的、不受内政部逻辑影响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不能理解的。理查德·索尔格的遭遇是克劳森告诉我的。索尔格于1941年被捕,1944年11月7日被日本人枪决,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枪决! 以后,我又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人住在一个牢房里。他显得很年青,神态安详、稳当,对我产生很深刻的印象。他是苏联情报部门留在中国的最后一个人,回来后就被捕。他谈到自己的工作时,超然自若,好象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历史陈迹了。至于我自己,在这些交谈中,我一向是不谈以往的活动的。我怎能知道在这些“住客”里领导部门会不会安插一个伪装密探,或者装上一个窃听器,把我们的话都记录下来呢?监狱的墙尽管很厚,但阻挡不了秘密传播。在事情发生后很久很久,我才得悉关于温策尔的事迹片断。有一个军官从1945年便被关了起来。他告诉我他曾经同一个德国军官共住一个牢房,这个军官以前是同温策尔关在一起的。我通过这个途径得悉温策尔被捕后遭到可怕的折磨。虽然身衰力竭,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仍然继续希望这个噩梦有个尽头。 另方面,我却没有见到肯特,也没有见到潘维茨②。 ①1955年,我在莫斯科的一个浴池里遇见他。在我们那桩“事情”发生后,他被调动了工作,并且丧失了他的军阶。两年之后,他居然能离开了内政部。 ②潘维茨1955年得到释放。这是根据德意志联邦和苏联之间达成的协议释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