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了。在全世界,卢比昂卡是内政部恐怖统治的象征。在莫斯科正中心,就是内政部的大楼。大楼中央,修建了一座小监狱,专门接待几百名“贵宾”。从部内到各牢房里,有长长的走廊接连,用不着走到 邹波: 外面去。这样,大家就都在“家里”。 我在候审室里,每边都有十几个小单间。人家把我叫进其中的一间去,里面的家具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在我背后砰地关上了。 我觉得十分疲劳,无力地倒在椅子上。我毫无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我觉得我的脑袋空空洞洞,什么也进不去。我摸摸自己的脑袋,自己的胳膊:“是的,是我,就是我在这里,在卢比昂卡当了囚犯。” 有人开门,把我从这种半昏沉状态中惊醒。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你不脱衣服?” 我明白这个穿白罩衣的下级军官是在对我说话,我便回答说: “为什么脱衣服呢?这里又没有床!” “脱衣服,别多问!” 我照办了,然后赤条条地等着。门又开了。两个也是穿白罩衣的人走了进来。整整一个小时,他们仔细搜查我的衣服,把我口袋的东西放在一堆。当他们完事了,其中一个人命令道: “站起来!” 于是他开始从头到脚检查我的身体。要不是差个听诊器,我还以为是在大夫的诊所哩。他检查我的头发、耳朵,叫我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他让我举起双手,摸遍我全身。 “把你的小便举起来,高一点!” “转过身来!”(我照办了)“用手抓住屁股,扳开来,扳开一点,更开一点。” 他弯下身子,凑到我屁股后面。我忍无可忍,向他叫道: “你在那里面丢了什么东西吗?” “你不要惹我,不然有你瞧的。穿上衣服吧。” 他翻我的箱子,搜出一公斤没有炒过的咖啡豆,是我在德黑兰中途停留时买的······ “这是什么?” “大麦······” 我很高兴看到他把咖啡同一般只让我们带进监狱的东西都放在一起。他把留下来的东西列了一个单子:领带,鞋带,挂带等等。我在一大堆废纸上签了字。然后,一个中尉又来签了一张收据,证明有些什么东西“交”了给他,接着便叫我跟他走。我们沿着长长的、一个人也没有的长廊走去。他打开了一道门。我走进了一间牢房,里面放着两张床,在其中一张上面睡着一个人,面向墙壁,双手放在被子上······ “这是你的床,脱了衣服就躺下!” 我服从了,但是睡意不来,一夜我都睁着眼睛。每三分钟,门上的小窗眼就要打开,露出一只眼睛盯着我。由于我张开着眼睛,看守便感到心神不宁,他一动不动地观察我。这一夜我上了第一课:如果你不睡,你还是闭上眼睛,这样,可以安静一点。 清晨,从小窗口伸进一只手,把“早餐”送进来;一碗发黑的水,要是你不去尝尝的话,倒有点象咖啡,一点点糖和一片面包。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面包是吃一天的。” 我咽了一口咖啡,但那东西下不去。我咬了一口面包,粘得象发面似的。对于所有这一切,我都漠不关心。什么事情都好象同我无关。我的同伴醒来了,打个招呼,便不说话了。他是个军官。 四天过去了,我一个人也看不见。 第五天早上,换班的时候,那个下级军官问道: “你有什么要求要提的吗?” “有,”我尽量用强硬的语气回答说,“我想见监狱的领导!” 一个小时后,一个上尉走进牢房来: “什么事?” “我想马上见部的领导,是关于一个重要的问题,同我并没有直接关系的!” 两天过去了。一个军官来到我那里,叫我跟他走。我们经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个小房间。一个女人把一张收条交给那个军官。又来了一个当官的,在一张证件上签了名-唉,这种官僚主义--他带我通过另一条没完没了的、但是铺着地毯的走廊。我们走进电梯。他打开一道门,把我引进一个大厅里。地上是一块大得无比的红地毯,墙上是“人民的好爸爸”的肖像。他眼神严肃,胡子沉甸甸。“他”注视着一切。在一张很长的办公桌前面,坐着一个穿便服的人,年纪还轻,结着一根十分漂亮的领带,立即引起人家注意。他站起来,走近我,并带着南方的口音对我说: “啊,原来是你!是你参加了反革命分子柏尔青和他的同党那个大情报网?” 他说到后几个字,嘴巴由于憎恨而歪扭起来。我没有答话。 “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吗?” “要不是那么奢华,我还以为是在一个法西斯巢穴呢!” 我的回答激怒了他。他示意让我走近那些大玻璃门窗,用手指着外面的监狱问我: “你知道你住在那里的又是什么地方?” “我想象得出来······” “为什么你让这个叛国集团把你拉进去为外国工作呢?”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将军······” “将军同志,”我接着说,“我并不是为一个集团而工作。战争期间,我领导红军参谋部的一个军事情报网,对于我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 他改变话题,问道: “为什么你要求会见部里的什么人呢?” “我到达莫斯科时,曾向情报部门的两位上校提出一些建议;我还没有得到答复。这不是我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挽救情报网战士的生命问题。我要求你去见情报中心的领导人,商量如何安排这个行动。” “以后要办的。目前就到此为止。” 我们走的是回头路,一直到那个分界线上的房间,从那里起,一边是部办公室,一边是监狱······收条又要一张一张地签署,就这样,我回到了牢房。 两天之后,有人来找我,把我带到一个房间去,那里有两个穿便服的人在等候。他们是属于情报部门的呢,还是属于“斯梅尔希”①的呢?总之,他们很熟悉我的问题。 “我们来谈谈你的计划吧。营救你所说的那些人是办不到的。他们大部分都不是情报部的军事干部。”我捏紧了拳头,免得吼叫起来······ “但是,“红色乐队”的战士,难道他们就不是军事干部吗?难道对你们来说,他们的生命算不了什么,他们为胜利所做的一切都不算数了吗?” “我们感兴趣的只是这一件事:把潘维茨和苏科洛夫(肯特)弄到莫斯科来。如果你有些什么具体建议要提出来的话,我们可以照办。” “好吧,我说,两三天内,我就搞一个行动计划出来 过了几天,我们又见面了。我问道: “你们同潘维茨有无线电联系吗?如果没有,能否迅速建立联系呢?” “我们断断续续有联系,我们可以同他通讯····..” 我又重新投入行动,竟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突然之间,我觉得我不再是个囚犯了。我向那两个对话人阐明我的计划: “直到1943年9月我逃跑时,潘维茨和他的上司确信情报中心并没有识破“大赌博”。他们害怕我逃跑后,就把事实真相告诉莫斯科,因此,潘维茨便让人到处张贴追缉间谍让·吉尔伯的告示。他以为这样一来我在情报中心那里便“完蛋”了。” “是的,”其中一个军官补充说,“当时,肯特发了一份电报给情报中心,同时证明你被捕和逃跑的事实。但是在情报中心这里,为了能够继续进行“大赌博”,我们答复肯特说:奥托大概已经投敌······” “正是这样,”我接着说,“必须让他们相信这种说法,你们应定期地给潘维茨发电报,不断提出这一个问题:奥托在哪里?再过几个星期,你们通知他说,你们得悉奥托已经逃到了拉丁美洲。潘维茨和肯特知道了这消息,就会开始认真考虑来莫斯科。但是,你们实行这个计划,就等于对“红色乐队,仍在德国人手里的所有战士宣判死刑。潘维茨临走前,必定要消灭一切证人,好隐瞒自己的罪行······” 我又强调说: “与此同时,你们必须想法挽救那些还活着的人······” 他们不回答,站起来便出去了。 我被迁到一个小牢房里去,在那里度过漫长的几个星期。单独一个人······待遇要严酷得多。我逐渐地习惯了千篇一律的每天生活:早上六时,看守的脑袋出现在小窗眼处;一声嚎叫,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起来!” 大家便起来,拿起水桶;方向:厕所,呆上至多三分钟,然后到水房,两分钟洗脸,然后回到牢房里。七点钟:早餐。一碗咖啡,经常只有一碗白开水,一块糖,面包口粮。在牢房里什么都禁止。严禁躺在床上,严禁背向着门坐着,只能来回踱步,从这一堵墙走到那一堵墙,然后,在小板凳上休息片刻。永远是走来,走去。 这样走法,每天都可以走几公里路······午饭只有一饭盒的汤,也就是一点油腻的水,上面漂着几个大麦面团。晚饭也是同样的菜谱。战后的年代,全国都苦于供应紧张,监狱里的口粮就愈来愈少了。往往,吃的汤是用咸鱼头做的。只有饿急了才咽得下这种发恶臭的东西,但是,习惯成自然,大家还是吃下去了······为的是不致于饿死。 晚上十点钟,小窗口又打开了。还是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嚎叫道: “睡下!” 噩梦开始了。即使在床上,也不能想怎么躺就怎么躺,必须仰卧着,双手放在被面上,脸朝着小窗口······灯火通夜长明。无法翻身,无法躲开那刺眼的照射,眼皮都叫它穿透了。以后我学会了囚犯睡觉的一些窍门:例如把一只袜子放在眼睛上。 老一套又来了······有人来找我,把我带到侦讯军官那里。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一张小桌子和一只小板凳,是给囚犯坐的。对面是一张办公桌,一个上尉坐在那里。我坐了下来。 “把手放在桌子上!” 那军官拿过来一张卡片,审问开始了: “姓什么,名什么?” “特雷伯·利奥波德。” “民族?” “犹太。” “你既然是犹太人,为什么名叫利奥波德,这不是一个犹太人的名字。” “可惜你没法问问我父亲,他死了。” 他不动声色,继续说: “哪里人?” “波兰人。” “社会出身?” “什么?” “你父亲是工人吗?” “不是······” 他一边记录,一边念道: “出身:小资产阶级······职业?” “记者。” “党派?” “从1925年起加入共产党。” 他写着,嘴里还是高声念道: “······他自己说从1925年就加入共产党······” 审讯完毕了。我走出来,嘴里有一股子灰味:波兰犹太人,“出身”小资产阶级。这就是我这个二十年党龄的党员的履历。我想哭一场,但是我忍住了泪,不能让他们痛快。 每天晚上十点钟,便有人来找我去受审,一直审到清晨五点半。我有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我问自己还能支持得多久。我记起了在巴勒斯坦的绝食斗争。我发现“绝睡”要更为痛苦。而这一次,我是个非自愿的“绝睡者”。我一直抗拒审判。什么审判,不如说是想用疲劳战术把我搞垮而已······每夜,同样的把戏又再重演。 “坦白你反对苏联的罪行······”那侦审军官说,而我则象个机器人一样回答: “我没有犯罪,没有反对苏联!” 接着的一个阶段,那上尉装出对我不感兴趣的样子;他在看报,时不时地重复他的问题,眼睛都不抬一下。我机械地一再说: “我没有犯······” 审讯放松了。时间在过去。我不做声,已经习惯坐在我的小板凳上,一连七个钟头,一动也不动。 清晨,人家又把我带回牢房里。过了片刻,看守又一个牢房一个牢房走过去嚎叫道: “起来!”我还没有睡下,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想把我压垮。走来走去,坚持,坚持,坚持下去。 侦讯开始后的第二和第三个星期,每七天里,只有一夜让我睡觉。我变得昏昏沉沉,第二天,戏又开场了······ 第四个星期的头一天晚上,一个小个子,脸色蜡黄,面带病容,走进了审讯室。他神经处于十分兴奋状态。这就是侦讯组的上校组长,整个卢比昂卡都知道他以残暴,狂虐出名。他亲自动手打人,从中取乐。他二话不说便问那上尉: “你得到什么结果没有?” “没有。他顽固地否认他的罪行,还没有松口招供。那上校转身向我,并不住嘴地破口大骂,足足有半小时。操娘,骂街,恫吓,侮辱,间中也夹着日常用语的一些词藻。一般上,用俄语骂人,都是从娘开始的。他这个人更是个老练的专家,就一直骂到祖宗三代、四代! 他的“学问”当时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但是以后我知道他不过在背诵预先准备好的经文而已。这是经过仔细研究的,是一个上校侦讯员必修的基本课程。 我保持缄默,没有反应。他好象碰在一堵墙上,突然住嘴了,威胁说: “卢比昂卡的休假,就此结束。我会想出办法让你讲话的。你必须承认你的罪行!” 他歇斯底里大发作,把门打开,嚎叫道: “给我把这个混蛋拉出去!” 看守们扑过来。这还不过是清晨一点钟,为了争取几小时的休息,只好忍受这个小丑的丑恶表演。 以后,晚上就没有人再来找我了。 ①这是内政部的特务司,建于1943年,字面的意思是“消灭间谍”,由阿巴库莫夫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