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勒福托沃······ 这一次,囚车离开了莫斯科,开上了一条插进森林里的道路。经过了几小时的路程,我们到了一座大楼前面。大楼前方,有一个囚犯正在丧失理智······他对死亡喊叫,因为他感觉到死亡就在自己的墓穴里徘徊。他嚎叫,为的是至少可以听到一点声音。 怎样去抗拒这紧紧压抑着我的恐怖呢?从早到晚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只能从这隔墙走三步到那边隔墙,再三步走回来。必须有惊人的生存意志才能挣脱想死的神经官能症。然而,奇怪的是,经过了勒福托沃的一年生活,我觉得这种彻底的安静是一种休息。睡觉,我可以睡觉了,睡个够,用不着害怕突然给惊醒,用不着害怕突然袭击的审判。我习惯了生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除了我的问题,我的担心和我的理智,再也没有别的对话人了。这些一刻不离身的侣伴使我放心,我坚持得了。此外,出乎我意料,有人来找我,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那里有一个侦审官和两个穿便服的人,这是负责检查活死人状况的专家。 那军官对我说: “怎么样?你觉得怎样?” “谢谢,很好,我十分高兴。” 我的答复似乎使他吃惊。 “十分高兴?可是你整天干些什么呢?独自一个,看不见人,没有书看。” “书?我正在写着一本呢!” 他们会意地你看我、我看你。这种“治疗”似乎不是没有效果的····· “一本书?但是你怎么可能写一本书呢?” “我写在我的脑子里。” “能否让我们知道什么题材吗?” “当然可以。就是你们,你们和你们的同类。这就是我的书的题材。” “那么说,你不要求把你调回一个普通监狱去吗?” “我完全无所谓,我可以留在这里!” 人家又把我带回我的墓室。我重新陷入静寂之中,只有发起疯来的囚犯时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冲破这种沉静。于是,我觉得,只要一点点什么东西就可以让这些吼叫传染开来,就同在狼群里一样。我感觉到我自己也有这种迫切的需要,想张开嘴巴呼喊。时间在过去,我无法知道过去了多少。我又一次给叫了去,还是那帮子人······ “怎样啦,你觉得怎样?现在你已经在这里过了两个月啦!” 两个月!我已经在这里两个月了!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试图把我压垮!他们希望我跪倒在他们面前,哀求他们,恳求他们让我出去。他们等待我投降。他们十分自信,等着看笑话,相信时间是对他们有利的,以为这些日日夜夜在我脑子里会乱成一团,照此下去,我就会不成人样,就会去舔他们的靴子。照理来说,我所受到的待遇只能有这种结局,这是隔离的必然结果。可是不!我必须打破他们的乐观情绪。他们还没有把我打败,于是我向他们高叫道: “如果你们想把我害死在这里,这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我一直都觉得很好。” 他们不回答,看着我这个冒失鬼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在内政部的一个官僚的脑袋里,一个人被囚禁在“疯人的监狱”里是必定要发疯的。这是不可辩驳的逻辑!但是,人们只能压垮那些再也没有力量,再也没有意志去斗争的人。只要我有一天觉得还有这种意志,我就要斗争下去。这种鼓舞着我活下去的狂热是任何威胁、任何压力、任何无声的墙都扼杀不了的,他们觉得出来吗? 几天之后,我又重新被送回卢比昂卡去,我预感到我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审讯停止了。人家让我安静地呆在那里。只有一次,我有幸再次给叫到部里去。经过长长的走廊时,我的目光给一张通告吸引住了,在这种地方,这样的通告确实不无幽默之处,它宣布在军官俱乐部举行盛大晚会,有列宁格勒的一个演员雷金参加。晚会的主题是:“请来参加友好的交谈”。 我走进阿巴库莫夫将军的办公室,从我们上次谈话后,他当了内政部长。我一边走一边还想着通告上的邀请而发笑 阿巴库莫夫还是结着一根十分漂亮的领带,对我喝道: “为什么你那么高兴?” “对于一个囚犯来说,看到一张请他参加“友好谈话”的通告,确实会产生古怪的感觉。通常,你是习惯于同囚犯进行另一类的讨论的······”9 他没有回答这个评论,但是····· “告诉我,为什么在你的情报网中有那么多犹太人?” “将军公民,我的情报网包括有十三个民族的战士;犹太人并不需要特别的批准才能参加,也没有什么“限额条款”限制他们。唯一的选拔标准就是对纳粹主义斗争到底的意志。比利时人、法国人、俄国人、乌克兰人、德国人、犹太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瑞士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兄弟般团结在一起,我绝对信任我的犹太朋友,因为我认识他们已经很久了,我知道他们是永远不会背叛的。将军公民,犹太人进行着一场双重的斗争,既反对纳粹主义,又反对消灭他们的民族。对于他们来说,即使背叛也没有活路,这就同艾弗雷莫夫或苏科洛夫之流大不相同,他们为了救自己的狗命,就把灵魂出卖了。” 阿巴库莫夫不答腔,但是他又提出了我们在第一次谈话中谈到过的话题。 “请看,对一个情报人员表示感谢有两种方式:或者在他的胸前挂满勋章,或者砍掉他的脑袋······” 他接着说,一面流露出遗憾的口气: “如果你以前不是同图卡捷夫斯基-柏尔青反革命集团一道工作的话,你今天就会成为一个富贵荣华的人了。可是你搞到这种田地,就只配进监牢······你知道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美国和加拿大的特务机关都在找你。我们在加拿大的一个情报网给破获了。有几份北美的报纸说,有些专家们从我们的作风,看到了“大首长”的手法。” 这个老差骨自鸣得意,对自己开的玩笑十分满意。阿巴库莫夫又说: “你觉察到了吗,如果你是个自由人,你会冒多大的风险啊?在这里,你可以安安静静,十分安全!” 我摆出一个内政部官员的面孔,显得很严肃,很认真,然后回答他说: “部长先生,我谢谢您关心我的安全。” “没什么,没什么······唉!我很清楚,给你的待遇也许不够理想······可惜我们没有能力象英王陛下那样接待他的特工人员,封给他们爵位,赏给他们豪华的财产;我们穷,你是知道的,我们只能有什么给什么······我们有的,嘿嘿,就是监狱······监狱也不太坏嘛,你不这样认为吗?” 他一点头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回到我的牢房。现在可以深信不疑了:我在“红色乐队”的活动与这一切都无关。他们不能饶恕我的,就是我曾经被柏尔青将军选中;那个有勇气放弃办理我案子的侦审官说了真话:从1938年起,我就受到嫌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