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侠案以后,比尔和斯特罗木都判了三年徒刑,1936年年底,他们获释回莫斯科。直到这时候,法国公安厅的官方说法是苏联情报组织领导机关同意的。根据这个说法,比尔集团之所以破案,那是因为有一个叫做利季埃的法国特务钻了进去。他是《人道报》的记者。可是,斯特罗木和他的伙伴们都确信利季埃是无辜的。他们反对这个严重的指控把法共牵连进去,同时提议到巴黎去重新调查。共产国际很想刺穿这个脓包,便叫斯特罗木提出人选,结果提出了我。 他声称:“董伯具备一切保障,在出事的时候,他人在巴黎。可是没有参预。他能讲法语,又是位老同志,定能把这桩疑案搞个水落石出。” 共产国际同意了,并且转告柏尔青将军,他未有异议。我为了准备出差,才破天荒跟苏联情报部门发生接触。主管西欧的斯蒂加上校,别名奥斯加,接见了我两三次,把调查工作的细节安排就绪。 他对我说:“问题只在于联系费鲁齐和安德烈。菲力普两位律师。你得重新研究案情文件,把真相弄明白。” 最后一次会唔以后,斯蒂加交给我一本护照,冒充一位卢森堡商人。他又问我说: “你服装什么的,都齐备了么?” “没有。” “服装可挺要紧。我们有几个情报员,就是在衣服上出了毛病。因为华沙的裁缝,习惯在衣领正中留一条褶纹。” “我在安特卫普有朋友。到了那儿先停两天,找一家好点的成衣铺,做他一套法国式的便服。” “很好,现在掌柜的要见见你。” 我被带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屋角放一张很长的办公桌。一张世界地图,占了整整一堵墙。柏尔青让了坐,开始谈谈巴黎,然后转入正题。他对我说: “法院的档案卷有一吨重,你得在里头找出真情来。我不给你出什么主意,反正事情并不棘手。只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巴黎旅馆里,肯定会碰见熟人。你知道,来去西班牙的人可不少。” 我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便想站起身来。谁知他打个手势,叫我别动。他说: “如果你有点时间,咱还有话说。”他接着就开门见山说: “那末,照你看起来,还要多久才打仗?” 他对我的信任,叫我吃了一惊。他这么直截了当提出的问题,也正是我念念不忘的问题。我便同样直率地回答说: “咱们的命运捏在外交官手里。问题在于他们是否还要向希特勒卑躬屈节。” 柏尔青把嘴一堵,意思说,在他看来,外交官的选择不成问题,仗非打不可。 他又问我:“在你看来,仗在哪儿打?” 柏尔青真肯信任我,但也使我觉得古怪,因为当时莫斯科的气氛,却并不利于这样的交谈。我稍一迟疑便说: “请您听我说,柏尔青同志,我认为根本问题,并不在于西面打,还是东面打。战争将是一场世界大战。就算在西方开始,结果仍然谁也跑不了,因为谁也挡不住德国军队。希特勒有两个目标,任何阻力也没法叫他后退。我说的是打苏联,并吞乌克兰,以及消灭犹太人······” “但愿我们的政工人员都象你这样推理。”柏尔青说得很有分量,语调带些遗憾,“我们这儿,大家经常谈论纳粹的威胁,但是总觉得事情还远。这样盲目,可能叫我们吃大苦头。” 我半真半假地说: “不管怎么样,你们总有一个情报系统吧。我不相信你们的情报员得不到德国备战的消息。备战的结果怎样,不用什么先知先觉,也能够料想得到呀!” “你说我们的情报人员吗?你知道他们怎样搞工作吗? 他们先熟读《真理报》打出的电报,先把可能不讨上级喜欢的东西一概划掉。我们占了很大的下风,因为党组织决定禁止我们派情报员去德国。正好,你路过德国。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尽量考察一番那儿的情况。你完成了任务,再来瞧我,咱们再谈谈······啊,对啦,你现在干什么呀?” “我在犹太文《真理报》当记者。” “啊,明白了,没关系,若有必要,可以给你找个替工。” 谈话到此结束。我走出办公室,心里还留着很深的印象:柏尔青那种冷静、清醒的头脑,十分难得。我当时还意识不到,我已经为投身终生事业,走出了第一步。 起程的日子接近了。但是发生了一件完全预料得到的事情,稍微引起了一点耽搁。我们第二个几子埃德加出世了。 1936年12月26日,我乘火车到芬兰,转道瑞典,到安特卫普,缝了一套新便服,1937年1月1日,到达巴黎,第二天便去找费鲁齐律师。 他接待我非常热情,为我放了一次红军合唱的唱片。 我告诉他说:“我是来调查魔侠案件的。” “你知道,这件案子疑窦很多,不过,有一点我深信不疑。利季埃肯定是无辜的。这是转移目标的传统手法:要开脱叛徒,便诬告良民。” “我能看档案么?” “可以,不过要等一个月。我只能调档卷出来看一天。” 我闲下无事,便去瑞士一趟,以游客的身分,徜徉湖山胜地,饱尝可口点心。一个搞革命工作的人毕生难逢这样的良机,哪能不充分享受一番。我精神饱满,回到巴黎,费鲁齐跟非力普便把档卷交给了我。我埋头审查,偶然发现二十三封信,都是审讯时从未提起的。这是一个卧底特务和美国武官的往来信件。这是一个荷兰人,名叫斯维茨。显然是他向法国警察出首了那个集团。经过强有力者斡旋,居然获释。我看了这些信,无可争辩地证明这案件纯粹是一次挑衅活动。 斯维茨过去所作所为,说明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他先前当过苏联特务,派去美国活动后,很快就被发现,并被收买了过去。在巴拿马,美国的反间谍组织,发现他的护照是假的。非法混进美国在当时没什么了不起,十年徒刑而已。他当然没有什么迟疑的余地,马上答应为美国效劳,同时仍和苏特保持联系。他打个报告给莫斯科,忍笑自称一帆风顺,打进了美国。过了两年,莫斯科对这位卧底特务的工作十分满意,决定派他两口子双双去巴黎当寓公①。这样,他便跟比尔发生联系。 魔侠案爆发,斯维茨报告莫斯科,他已经脱身事外,准备销声匿迹一个时期。他退隐得那末彻底,从此踪影全无。 法国警察责在抓住罪犯,当然求之不得,来他一个一箭双雕,既能牵累法共,又能破案。所以利季埃这个人选,再妙不过。妙处就在他是《人道报》工人专栏的编辑②。 1937年春天,我回到莫斯科,柏尔青的部下不太相信我的解释,认为缺乏正式的证据,足以证实利季埃无罪。于是决定再让我去巴黎。我第二次去法国,疏通法院档案保管员,给他报酬,让我把原件拍成照片。这位仁兄十分愿意, 因为他再过一两个月,即将退休,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风险可冒。 我既然不可能随身携带文件出入边境,只好交给苏联大使馆,用外交途径递送。约会定在蒙索公园附近一个咖啡馆里,跟大使馆派的人会面。 到了那一天,我走进咖啡馆,只见桌旁坐着一个人,模样跟告诉我的一点不差。四十来岁年纪,鼻戴眼镜,正读着《时代报》。我一面走过去,一面发现那人手指上没有预定的纱布包扎。我结巴了几句话,赶忙逃之夭天,心下十分纳闷。过了一个星期,我再去一次补救约会,果然来人手指上有了约定的包扎。我便把夹在报纸里的文件交了给他,接着便交谈起来。他问我在巴黎还呆不呆一个时期。我说还得呆一阵子。他就说: “你把电话号码留下,如果有需要,我好给你打电话。” 我把号码告诉了他,叮嘱他,不到紧急关头,不要使用。谁知道这位“外交特务”拿起笔来便往小本儿上写,一字不改,连最起码的警惕也没有。 这件事使我瞧清楚苏联情报组织的功效如何。简直不能想象,大使馆派出来的人竟能幼稚到这步田地。我当时还想不到:战争爆发以后,这样的作风引起了些什么后果。 1937年6月,我回到莫斯科。柏尔青已经去西班牙,担任共和政府的军事顾问。我由斯蒂加接见,汇报了出差的经过。他肯定说,魔侠案已经完全解决③。我后来屡次会见他。 在这些接触的过程中,我原则上同意了从事情报工作。我当“特工”并不是出于爱好或天赋,我也不是军人,唯一的雄心只是跟法西斯势不两立。所以,能说服我的道理是:苏联军队不需要机器人,也不需要“官油子”,而需要是确信战争已经不可避免的党员积极分子。 骰子已经抛了出去。我已经定了终生。 大家传说:“特雷伯是苏联特务”。这个传说到底从哪儿来的呢?有必要加以说明。 从1930年起,甚至还要早一些,说我坏话的人就说我给苏联搞情报。 正如随便什么传说,事实根据总有一些,不过是经过歪曲和夸大,以便引为证据。法国保安局和盖世太保的档案里,都确有“证据”,证明我参加过魔侠集团。这是一些什么样的材料呢? 我在1942年遭盖世太保逮捕的时候,德国人只知道我的绰号叫做让·吉尔伯。后来在比国搜出了我的真护照,姓名列着利奥波德·特雷伯。可是,自从我参加工作以来,一直使用“董伯”这个别名。认识我的人都只知道我叫董伯,特别是警察机关。而盖世太保却不知道董伯。我呢,也就尽我所能,不让董伯和特雷伯对上口。因为,好几十位党员积极分子,都在1930年被列入档案,作为董伯的联系人。 如果一对上号,这些人马上就会受连累。 幸而在1932年,法国保安局工作出了纰漏,档案里也没有把董伯跟特雷伯对上号。一方面,保安局监视着“共党捣乱分子”董伯专门在犹太人中间活动。另一方面,保安局又搞到了斯特罗姆老等着的两封信,都是寄给特雷伯的。 盖世太保利用法国警方的档案,只知道“红色乐队”的领导人叫做特雷伯,曾经被捕,而在1932年,便在苏联情报案子里受到牵连。不仅如此,从搜查到的护照里,还发现了特雷伯于1924到1929年在巴勒斯坦呆过。德国人需要在柏林上司的心目中夸大成绩,所以给我制造了一份了不起的履历:我从青年时期便当上了苏联的特务,先在巴勒斯坦,后来又在法国。在审讯我的时候,我很愿意扮演这么一个角色。因为,越是盖世太保把我当做一尊人物,我便越发有活动余地。比方说,盖世太保认定我在莫斯科受过特工训练,我便故弄玄虚,说在波德罗夫斯基大学上过学。 直到今天,还有人写书,说我上过波德罗夫斯基军事学院,学的是特工。其实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波德罗夫斯基大学。 我为了斗盖世太保,故意听凭别人传说,我从小便当苏联特务。这话至今还在传说······ ①当驻法特务头目。 ②《人道报》工人专栏,登载企业工人的来信,报道工作情况,罢工情况等等。有关国防的报告,需要保密,另送别处。 ③利季埃完全平反。共产国际决定,今后不再由共产党活动分子给苏联搞特工。党和特工分清了界线。这个决定虽然晚些,毕竟还是正确的。其实,《人道报》的工人专栏并起不了什么作用。与其拼凑一些零碎消息,倒不如派人在神经中枢建立观察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