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的手将珠宝捧起,又让它们从指间滑下,掩埋住匣里芸香那只苍白枯瘦的手。声音转为哽咽:这些都是你的了,芸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芸香无神地睁着眼睛,苍白的嘴唇半张着,没有言语,好像已经死了多时,唯有气息尚存。一床锦绣合欢被死死压着她,好像要吸净她身上的最后一点气血。 五娘紧握住首饰匣里芸香的手,身体倒在芸香身上的锦被上,像是在无声地呜咽,又像在忏悔。 一个小丫鬟打了帘子进来:五娘,药抓好了。 五娘:怎么是你?麝香那死丫头呢?算了。都熬好了? 丫鬟面有难色,支吾道:还在熬。 五娘:你给她喂药。麝香又死哪里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那个小丫鬟和芸香。 丫鬟:芸香姐姐,我是蕙香。 小丫鬟形容尚小,也就是十三四岁光景。说话里还带着点羞涩,但举止却已经十分利落了。 但床上的芸香还是一动也不动。 蕙香回头看五娘确实走了,就把怀里的一只小圆盒拿了出来,搁在芸香枕边。 蕙香:芸香姐姐,刚才五娘在,蕙香没好意思说。医馆的傅先生说,姐姐这个……伤,吃药是次要的,主要给开了这个,说要涂在……伤口上。就给姐姐放在这儿了,姐姐自己用吧。 说到这里,蕙香忽然停了一停,低下头去,语声也更加局促:傅先生……还说,起码半个月都先别……那个。就算刚结婚,也得忍着点。嗯。否则,再撕裂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嗯。他就是这么说的…… 蕙香说着,不敢看芸香一眼,只能低着头,脸羞得通红。说完了才敢抬眼睛偷偷看看芸香的动静。 但芸香还是半张着嘴唇,什么声都不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蕙香脸红得更厉害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蕙香觉得这么守着也不是事情,于是就低头道一声:我走了,姐姐多保重。 说着就转身退到了屋外去。 然而蕙香并没有走远。在檐下站了不多时,蕙香又挑起帘子向屋里看。床上,芸香将头转向了里侧。盒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移动。 蕙香眉毛蹙在了一起。她又小步悄悄走到了芸香的床边。 蕙香:芸香姐姐。傅先生还开了一点药,正在熬着。 芸香没有接话。 蕙香着急得长睫毛上泪水荧荧。 蕙香:要是姐姐不方便坐起来……蕙香就按五娘吩咐的,喂你。 芸香还是不出一声。 屋子里,香炉里的烟气冉冉升起——焦了。 浓烈的糊味。 尴尬的沉默。 蕙香强作笑容:如果姐姐不喜欢喝药……药其实不太苦的,我让药房的伙计多抓了点冰糖,伙计说,如果这样还苦的话,他就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蕙香说了最后那句,看见芸香脸上还是木然的神色,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蕙香:芸香姐姐,你别这样,稍微打起点精神来吧。她们有的说姐姐吃亏在不肯顺着点。说五娘的脾气生来喜欢和她作对的,要一开始就主动顺着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她们都这么说。可是姐姐分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对大家都很和气。听说每次都没有违拗过五娘的意思,怎么会…… 蕙香捂住了脸,长长一叹。 烟气还是不散。 窗子紧闭着,屋里的烟气越来越浓。 蕙香又对着床上的芸香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芸香姐姐。她们都说你是读过书的,性格不好。可是我一直很羡慕读过书的女孩子啊。你看像配鸾小姐,那么纯真又优雅的一个人,神仙似的住在自己的小院里。她身边的那个茴香,大家都羡慕死了。以前都说丫鬟是没有读书的命的。但是芸香姐姐来了……芸香姐姐就读过书啊!姐姐,等你想说话了,能动了,就教我认字好不好?我每天都来给你熬药,还有。 蕙香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抓起了枕边那个装药膏的盒子。 血的气味混杂着香炉的焦味。触动伤口的疼痛让芸香忍不住痉挛了身体,但喉咙里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等到蕙香为她重新拉上锦被的时候,她轻轻握住了蕙香的手。 蕙香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怎么了,芸香姐姐? 芸香动了动嘴唇。 蕙香:什么? 芸香又重复了一遍,艰难地发出“配鸾”这个名字。 蕙香:配鸾……小姐? 芸香将目光移到五娘的妆奁上。 蕙香:你是说让我打开它么?不行啊,这是五娘的东西…… 芸香又将头转向了里侧。 过了一会儿,蕙香终于答应了:好。 蕙香走到妆奁的边上,手指着:这层? 芸香轻轻摇头。 蕙香又移动了手指:这层么? 芸香点了点头、蕙香拉出那一层,脸立刻变了颜色。 映入眼帘的是那条带血的绢子。 蕙香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展开:是这条么? 绢子上一对染血的青鸾。经过一夜的时间,血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 芸香不想再看似的闭上了眼睛,但轻轻点了点头。 蕙香深吸一口气,之后问:你是想让我把它……给配鸾小姐? 芸香用力地摇头。 蕙香:那是要…… 三日后的午后,五娘不在。 屋里静极了,能听见树叶被风吹到窗上的声音。 蕙香一手捧着药盏,一手拿着小匙,缓缓送进芸香的唇间,稍稍一抬,芸香便饮了下去。 蕙香:绢子的事,我替你问了。三娘为了这事还很不开心。茴香接了你的绢子,以为是院子外面哪个胡闹的浪荡子勾搭你,和小姐私相传递什么信物,就去偷偷和别的丫鬟商量怎么办。别的丫鬟想这事就算办了也捞不到好处,不如就告诉三娘算了。三娘觉得你是五娘这儿的丫鬟,想着直接找了你五娘脸上不好看,就拿去找五娘,让五娘来解决……这绢子是怎么了? 芸香将头埋在锦被里,眼里的泪一闪一闪。蕙香连忙将自己怀里的绢子掏出来给芸香擦泪:怎么就哭出来了。说呀。 芸香:没想到……只是想答谢小姐帮过我的忙,竟担了这样的虚名。不过,这样也还好……至少…… 话没说完就不响了。 蕙香抚摸芸香的头发,脸色一阵忧郁。好一会儿才开口,软声对芸香道:也难怪三娘她们会这么想——下人是没有资格送谢礼的呀。别说送谢礼了。一针一线都是她们家的,连我们都是她们家的东西。我家人都是,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 说着,她将芸香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芸香惊异地看着她。 蕙香笑了:我是管厨房的来顺的女儿。我娘你们都叫她宋妈。你们府上的衣服,都是我娘领着另外几个女工洗出来的。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也跟着爷跑过不少生意,那时候听说爷还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