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王夫人陡然站起,一把拍在桌上,手里的佛珠硌得自己手心生疼,指着地上跪着的金钏儿,朝着茜雪怒目而视: “你给我再说一遍! 她是我的丫头,弄坏了我的东西,撵不撵走她也都是我做主,什么时候轮到琏二想调走就调走的? 竟敢随便处置我的人,他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他眼里还有没有这府里的规矩? 还有你!你才做了管家媳妇子几天?琏二调了我的人走,他自己都不来跟我说一声?就叫你来带人过来给我磕个头就行了? 什么东西!这荣国府里头,他琏二就是天了? 就算他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老太太呢?老爷呢?他就敢任意妄为无法无天?他还懂不懂规矩? 贤德妃娘娘还在宫里呢!他就敢不把我这个娘娘的亲生母亲放在眼里,他是要造反不成?” 王夫人本来口才并不好,只是此时快气炸了肺,反倒口齿伶俐了,这一通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分外流利。 尤其一看金钏儿,王夫人更是火大,狠狠啐一口,咬牙骂道: “不要脸的小娼妇!自己下作,好死不死!羞死你娘算了!” . 茜雪规规矩矩低着头,心里半点不慌,只是心里替金钏儿不值。 直等到王夫人一通雷烟火炮过后,才按照贾琏事先的吩咐,向王夫人说道: “太太说得自然有理,琏二爷也说他此事做得十分不妥。” “不妥他还做!他这是狗胆包天了!” 王夫人气哼哼又坐在了炕上。 茜雪悄悄朝金钏儿瞧了一眼,见金钏儿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满脸是泪,心中想起自己被宝玉撵出去时候的屈辱和伤心,愈发觉得要替金钏儿出口气。 想起贾琏吩咐的话,不由将腰板儿暗暗拔直了几分。 她语气仍然恭顺,但因为心中有情绪,吐字清晰得有些夸张: “金钏儿是贾府的家生子,琏二爷做主处置,原本也该给老太太、老爷回一声的。 可若是给老爷知道,是宝二爷跟金钏儿挑逗,依着老爷的脾气,必不能放过宝二爷。 琏二爷说,他并不敢阻着老爷教训儿子,可若是气着老爷就不好了。 何况若真打坏了宝二爷,老太太一着急生气,那可就罪过大了。 再者金钏儿也有不是,她跳井的事情如今在府里乱传,要是给老太太、老爷听说了,必定担心丢了祖宗颜面,也少不得要发火的。 所以琏二爷才赶紧将金钏儿从太太这里调开,也是为了以后少生出些让老太太、老爷生气的事端。 更将她降为二等丫鬟,也是对她做个处罚,以儆效尤。 过两日琏二奶奶找个空子回给老太太,自然也只是按照太太的说法,说她弄坏东西也就罢了。 琏二爷说,若是太太实在不答应,他也不敢自专,那就如实跟老太太、老爷禀报金钏儿此事的始末也未为不可。于旁人也都没什么,只是叫宝二爷吃些苦头罢了。” 几句话,把王夫人怼了个哑口无言。 . 王夫人不傻,这事儿她比谁都明白。 贾琏说得都对,这事儿自己若不低头,倒霉的肯定是宝玉。 宝玉从小在女孩儿堆里长大,与身边女孩子笑闹惯了,一向都不当回事。 这回也是宝玉闲极无聊,主动跑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引金钏儿的,并不是自己骂的金钏儿“勾引坏了小爷们”。 而当时王夫人真正忽然朝金钏儿发飙的原因,既不是宝玉说什么“等太太醒了我就讨了你去”的话,也不是金钏儿说的那句“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而是因为,王夫人自己改了主意。 以前王夫人的主意是要找机会要把自己最信任的金钏儿放在宝玉屋里当小老婆,这样才能死死控制住唯一的亲生儿子。 所以,就算是王夫人多次见过宝玉和金钏调笑,都装作看不见,心里是默许的。 可如今情形变了。 老太太的丫鬟袭人跳槽了! 有了这个更可心、更听话、更“笨笨的”的袭人,王夫人自然就不想再把金钏儿给宝玉做妾了。 主意一改,王夫人立刻就觉得,金钏和宝玉的调笑太扎眼扎心了——果然是小娼妇! 在这件事上,王夫人从始至终也没觉得打金钏儿、撵金钏儿有什么不对,毕竟和亲儿子宝玉比起来,就是一百个金钏儿跳井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万一要是给贾政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宝玉非又挨顿打不可! 宝玉的屁股和金钏儿的命比起来,那当然是宝玉的屁股更金贵! . 翻来覆去想了好一阵,王夫人最终也只得暗气暗憋,赌气道: “行了行了,你回去告诉贾琏,这等小事,就别去说给老太太、老爷烦心了。 不就是一个金钏儿吗?你告诉他,他爱调给谁使,就调给谁使,我不稀罕。 只是以后再不许这个小娼妇进我的院子一步!” . 从王夫人的院子里出来,金钏儿再也忍不住,忽然瘫倒在地,捂着脸痛哭不已。 茜雪好容易想好了词句,正要劝,金钏儿忽然停了哭,抽噎着抬起头,掏出帕子三两下用抹净了眼泪,站起身,决绝道: “十几年的主仆情分,这回是彻底尽了,我再没可牵挂的。 以后我就跟着琏二奶奶好生做事,这辈子我也不嫁人了。” 茜雪知道金钏儿的脾气,平素活泼贪玩,可也是个九头牛拉不回的烈性子。 她此时既然说到这个半点不犹豫的地步,就再没转圜的余地。 茜雪便也不劝她,只按照之前贾琏、凤姐的吩咐,让她帮着丰儿去清点楼上的缎子,先给她找些事情做,分分心也好。 . 看金钏儿急急走去后库房做事,茜雪又赶紧进园子,直奔怡红院。 这也是贾琏的吩咐。 他让茜雪去瞧瞧赵姨娘和贾环,顺便也该叫赵姨娘出园子去了。 谁知经过宝玉院子的时候,见一个小丫头正捂着嘴,拉着另一个小丫头躲在海棠树后头笑道: “快走快走,屋里可好看呢。 宝二爷正跪在袭人姐姐面前赌咒发誓呢,方才把一根玉簪子一跌两段,连说‘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 袭人姐姐说:‘你倒别这么说。我如今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二爷说莺儿的事情不当真,袭人姐姐就说她绝不敢恼莺儿。 宝二爷又说,那你必定恼的就是金钏儿的事情了,那原是个意外,大家一道儿玩玩儿也罢了,金钏儿并不能同袭人姐姐比,她不配。” . 她不配…… 这三个字,听得茜雪狠狠一扎心。 金钏儿和宝玉并无苟且,差点被逼投井自尽;而真正和宝玉上床的花袭人却在怡红院里头兴风作浪! 忽然,茜雪想起贾琏吩咐的话: “你如今是管家媳妇子,怡红院里头有不成话的丫鬟,你该管就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