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卿一声呵斥让我回过神来,我气喘吁吁地看向他,前胸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他面上急切得很,如星河的眉眼中满是关切担忧。我想回应他我无事,却骤然被剧痛打断。 锋利的情感片段杂糅在残破的灵魂里,我知道,我的分魂出事了。 突如其来的这些,是分魂的我崩溃散溢前发出的最后讯息。 “我……白花树……景嫣……游子卿,你让我静静。”我语无伦次,大量的记忆澎涌而出,无数人影闪回无数声音起落,“让我自……” 话音未落,我的脑子里轰然响起我自己的声音。 我说:“一个梦幻孤独的童年,一个温暖恐怖的少年,和一个……望尘莫及的成年。” 这是什么意思? 满是锐芒的记忆与情感刺得我头疼欲裂,各种各样的声音最终汇聚成刺耳的噪音,层层叠叠贯穿耳膜。 为什么…… 独木桥……? 三世镜?! 我进入两次三世镜? 为什么……两次三世镜的前段内容迥然不同? 这般迷茫绝望又是什么? 那些呼唤景嫣姓名的声音,为什么让我厌恶至极? 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阵阵疏远的女声,伴着形形色色的人潮人海此起彼伏地唤我景嫣,在一声声景嫣之中,我仿佛听见游子卿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叫我嫣儿。 头好痛…… 这些记忆,好像在自己排列重组。 它们要把我的脑子撕开来了! 眼前恍惚出现一名全身白灰主色带着细小金饰的女子,她有一头雪白的长发,用长纱布罩在眼前,穿着古早时期神学者的服饰风格,站在一座门前。 屋前屋后种着密不见底的翠竹,四四方方的庭院之中,一棵玉兰树占据了全部的记忆。 那女子,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景嫣,你要呆在这里不能乱跑知道吗?” “景嫣,不可以出去玩,你是我们的神女,不能淘气。” “景嫣,神女不能不听话的。” 神女? 什么神女? 渊红宗的血神女吗? 可是这位记忆中的女子,模样打扮与渊红宗迥然不同。 “景嫣,来喝药好不好。” “喂!” “怎么了神使大人?” “到底是你的亲女儿,你真舍得?” “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既然没有比景嫣合适的人选,那景嫣为苍生当神女,也不算辱没她的高贵。” 这个男子是……帝玉珏?! “小家伙,你还真可怜呐,生在仇深似海的因果之中……罢了,与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 …… “不可以哦景嫣,这些不是神女该吃的食物。” “景嫣,你要乖乖听话。” “景嫣,你现在遭受的一切,都是在为普罗大众奉献,等你成为神女的那天,你便是天下的英雄。” “景嫣,不要去南面的房子那里。” “景嫣,神女不可以哭泣的。” “景嫣,你是尊贵的。” “景嫣……” “景嫣……” “景嫣,来吃下这个东西。” 一声声的景嫣吵得我头昏脑涨。 而接下来涌入的记忆更是冲破我的全部理智。 南面从内锁上的房门微微敞开半扇,其中充盈的灵力散发出吸引力,探门进去撞上正在修炼的游子卿。 游子卿! 这份记忆,清晰到我可以看清他的每一丝每一毫的细致表情,微微睁大的双眼,紧缩的虹膜,薄唇轻微蠕动后喉咙的颤抖。 桀骜不羁的装扮配合着他的霸道与不加掩饰的情欲。 不论是记忆中还是现在,我都痛的撕心裂肺。 这是什么……这算什么…… 那么疼痛的记忆,为什么,我听不到眼泪的哭声? 满天弥散开的光华究竟是什么? 一跃而出,拼命向门外奔跑后,重重摔过红木围栏,咚得一声狼狈跌落在白砂石上。隔着散落的发丝后看见的,是站在门外,那张如同看垃圾一样鄙夷的脸。 如此刺目,如此冷漠,如此不屑。 恍如刻骨的恨意迸发,撕破了原本温和的嘴脸。 直至游子卿从屋内晃晃荡荡走出来,站在门外的人才步入院内,洒下一张白色的薄披风,如同提着牲口般将之带走。 离开带有小小院落的起居室,便是更小的囚笼。 四四方方的房间,上锁的房门,没有鲜花没有玩具没有光彩。 喝苦的涩的药喝到鲜血不再流淌,动作不再疼痛,上锁的房门才有了片刻松懈。 狭窄冗长的走廊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完,正当眼前出现亮光之际,争执的人声愈发逼近,顾不得去看从未见过的庭院,记忆便只剩下一条箱柜的小缝。 “我再说一遍,把她给我!” “游念卿,你个带姓的家伙果然和外面的人一样恶心透顶!她是我们选定的神女,怎么能交到你个外来者手中?” 匕首割裂皮肉的声响随着血光洒满红木地板。 女子的痛苦与男子的疯狂交织在一起,鲜血飞溅室内,箱子中的人屏息直至昏迷。 一觉醒来,又是回到四四方方的房间。 女子日日送来汤药,似是为了糖果、似乎是为了不被抛弃,又似是为了不再被如垃圾般看着,这些苦到让人害怕的汤药总能被一饮而尽。 可是某一天,那汤药之中不知放入什么,喝下后全身便动弹不得。 “景嫣,你是神女,是该为天下分忧的神女。” “所以为了天下,你该做出牺牲。” 从房间内被带出去,再到浴池中,洗漱干净后被涂上满身的香粉,赤身裸体被送往一个房间的床榻上。 毫无防备的游子卿从门外进来,走进了面上满是震惊。 震惊之余的点点欢喜,被精巧地掩盖在仓促下。 他察觉出不妥,但似乎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与张扬,蛮横又不失小心地将被褥拉开一丝边角。 香粉的味道喧嚣尘上,那悸动的粉色灵力发出的光芒,昭示着这是专门针对魅术的把戏。 一向谨慎的他在这份记忆之中竟是如此轻易地入了局。 恐惧撕裂理智,绝望灭绝光辉。 画面已经涣散的不成形,黑暗无边。游子卿用着尚未打磨过的温和,贪恋又关切地吻上发烫的脸。 用不可一世的姿态,做出笨拙不堪的细腻。 此夜,游子卿送了一朵白粉渐变的玉兰。 瞧这模样,似乎是从那座小院子中折断后再仔细保存了许久的。 “下次她再胁迫你来,你可以躲进柜子里。” 这句话明明如此轻,落在这份记忆中又偏偏重若千钧,颇有种世界被轰塌的沉痛。 …… “景嫣,这是什么?” “景嫣,这是坏家伙给的东西,你不可以留着。” “景嫣,我知道你的委屈,你放心,这一切都是为了苍生大义。” “景嫣,你做得很好。” “景嫣……” 女子一次次推搡着将之带入游子卿的地盘,简约的屋内,双开门的衣柜中带着好闻的熏香。 明明黑暗,却恍若有光。 待到沉沉睡去,醒来斜斜撒着光的室内,会有专门留下的礼物,有时是模样精巧的零食,有时是风干的花束,有时是玩具。 行尸走肉长大的孩子,忽地一下有了微小的牵挂与期待。 好景并不长。 女子终于发现不对,她如之前般在日日饮用的汤药之中加入使之身体不得动弹的东西,再一次送进游子卿的房内。 “为什么要来?” “糖?仅仅为了这块糖,你就要喝下她给你的毒药?” “丢了。” “我叫你丢了它!” …… 像是隐忍数载,突然迸发出无数的委屈怨念,一下子冲破原本被禁锢上的心灵枷锁,从前不敢落下的眼泪,此时此时尽数发泄出来。 游子卿的轻吻与爱抚如期而至。 恍惚中的温暖叫我分不清,这是记忆之中的温度,还是我心中爱意的蔓延。 短暂的旖旎后,是面对女子的寒凉。 用一个眼神便可以让这份记忆置若冰窟,原本些许的宽心全然不见,只剩下后怕与胆怯。 好冷…… 明明…… “景嫣,忘了我怎么教导你的吗?” “景嫣,他是坏人,坏人说的话是不可信的。” “景嫣,你若再这样,我便不要你了。” “这样才乖~景嫣,你要时刻记得,你是我们的神女,你将来是要成为天下的英雄的,英雄是不可以任性不可以听坏人的话。” “景嫣……” “景嫣……” “景嫣……” 记忆之中传来剧烈的灵力波动,轰隆隆地仿佛天塌下来。 从红木地板上沿着走廊出去,山水勾勒的庭院之中站着许多许多人,他们远远地围着女子与游子卿。 游子卿在厉声说着什么。 女子的目光投向连廊。 在众人的目光下,迈步进入女子和游子卿之间。 只听女子伸出手来,面带温柔与慈爱地问:“景嫣吖,你是愿意跟妈妈去做神女,还是愿意跟着他?” 这份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关怀就像是勾引鱼儿咬钩的诱饵,来不及细想便搭上了女子的手,生怕错过这份得到爱的机会。 游子卿揪起后脖领,将之拽回。 可这份举措,如同记忆里的十二年前一样,被拉扯的恐惧迫使其激烈反抗,几乎是哭着躲进女子第一次对之敞开的怀中。 此情此景,恍若坠落深渊。 琳琅华贵的头饰,精致高雅的长裙,悉心描绘的妆容。 在万众注目下走上金碧辉煌的道路,明亮的烛塔一眼望不到头,鲜花簇拥向前,万千奇珍花树飘飘洒洒。 道路的尽头,是万阶阶梯,孤独而绵长。 最后落于至高天台,一片云舒云卷中,一丝微凉湿润落于指尖——那是她看见的唯一一朵雪,可来不及等到细看便迎来殒身后的黑暗。 结束了…… 景嫣的一生。 短短不过二十年。 而在这二十年之后,我看见了零星天光。 一声声一幕幕结不成段,斑驳混入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