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顾家尴尬面对徐家的时候,茵茵已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 她立即跑到父亲那里,又是哭泣、又是撒娇,想让他去和顾家说这是个误会,但陈老爷哪能答应女儿这种荒唐事? 他硬着心肠告诉茵茵:“不要闹了,顾家已经派老秦来换过你俩的八字,说明人家也同意这门婚事,再说没用的话毫无意义。 你这些天收收心,别到处乱跑,让老孙家的来教教你做新娘子的规矩。 我已经让常顺去问何道士,给你们挑个好日子。你在学校里学了这么多课本,总不会怎么做女儿都不懂了吧?” 面对父亲的态度一向听话、顺从的茵茵却不肯低头应从,她开始向他讲新生活、妇女解放和婚姻自由的道理. 但陈老爷有许多大事要做、要考虑,哪顾得上听女儿叽咕这些? 他干脆地告诉家里人禁止茵茵出门,更不得接待访客,为安全起见还找来两个保安兵在门口做警卫,坐在门房里注视每个出入者。 他叫玉樱寸步不离茵茵的左右,嘱咐孙嬷嬷只要小姐不出院墙,对她也不要太强迫了。 安排好这些他觉得心里安定许多,便让三牛叫上洪升,准备父子俩一起动身去北岸察看旱情。 不料三牛好半天才回来,不好意思地向他报告说没找到大少爷。 “他能去哪里呢?你没到后面看看黑龙还在不在?”寿礼问。 “我到处找过,也去问了老孙大叔,可谁都说没见过,黑龙今日倒老实不曾踢腾。” 寿礼有些纳闷,可他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在女儿身上着实花了很多功夫,估计这时候动身也要傍晚才能赶到唐牛那里了。 于是不高兴地挥挥手:“算了,随他去罢。我看他对土地的兴趣也不怎么大,反正洪安闲着无事,你叫他来好了。” 三牛连忙去找。洪安听说是去乡下耍,想着兴许可以收获些蝈蝈、黄鸟什么的,立即蹦跳着赶来了。 陈老爷看他兴奋的样子稍稍感到几分满足,便不多话催促着上路。三牛赶着骡车朝陶家渡来。 这时老陶身体不好,已随了女婿住到北岸马庄镇,那镇上有苏掌柜经营着陈家三和粮行是寿礼的落脚点。 大管事唐牛便住粮行后院,负责管理北岸六百四十七亩土地以及耕耘它的佃户们。现在陶家渡的管理者是三升叔的儿子大仔,他如今用个大名叫做陶大友。 远远见骡车过来,听声音就知道赶车的是三牛,大友立即把手边正在修补的渔网放下起身,等车子来到河滩上时大声打招呼问:“三牛么?是要过河吧?” “可不是,老爷在车上哩!”三牛立即作答。 “大仔,辛苦你了。我们要去马庄呢,你有什么话要捎上不?” 寿礼一面下车、一面和蔼地向他问道。自从柳儿出事后,小陶对陈家的态度便冷淡许多,每次寿礼看他这样都觉得心有愧欠,因此特别着意安抚。 “没啥,就说我挺好呗。”陶大友手里整理着缆绳不抬头地回答:“我是奇怪你们父子出门怎不一起走,还分个先后呢?” 寿礼一愣:“没有啊,洪安这不和我在一起么?” 陶大友笑了:“我是说大少爷哩。”他刚说出这个,猛发现三牛在陈老爷背后瞪眼、摇手直做鬼脸。还没琢磨过来听寿礼追问:“怎么,洪升早上来过?” “是呵,他和那个学校的老师、叫什么许画家的早上刚从我这里过去,说是要到润河边……写什么生,大约总是读书人的事罢,我也没听懂。” 说完他看看三牛,见他一脸的沮丧,心里才恍惚明白自己说漏什么了,撇撇嘴扭过脸去撑船离岸不再说话。。 寿礼心中大怒。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早上才设法安置住自己的女儿,如今儿子又跟那小子瞎混去了!弄不懂这个姓许的想做什么? 自己在他最潦倒的时候请他来学校任教,好歹给他碗饭吃。 可他不思回报也罢,反而勾着自己的女儿陷入迷恋,同时带着我陈家未来的继承人、长子长孙成天学什么山水、花鸟那些个公子哥的玩意儿,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来,这人在三河原是留不得了,但他人缘尚好,且又是顾兴安的好友,怎么做能让他离开却不会太伤面子呢?望着碧绿的河水,陈老爷一言不发,深深地陷入沉思。 茵茵被父亲关在家里的情形很快被许方严知道,而且自己到知源堂门前也吃过闭门羹。 门房朱四出于对读书人的敬仰一贯很客气,这次却躲瘟神似地急着挥手让自己走开,叫许方严疑惑并且深深地担心。 他担心自己从此再见不到茵茵,也担心又像上回那样无法在此地立足了。 “唉,这就是命呵!”他想:“生逢乱世,就是有再多的才情有什么用?天下人看重的都是些立命安身之道,有谁来关心这文化、知识的重要性?” 在感叹生不逢时的同时,许方严还对自己的感情经历十分失望,这样年月才子佳人是不可能的梦想,到哪里能够实现自己追求幸福、自由的理想呢? 许方严很愤怒,他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本领,脚下却无尺寸安稳之地。“我有什么错?我错了么?” 他不断反复地问自己:“但追求人生的自由与艺术的高峰总不是错的,那是什么原因令我一次次陷进这样的困局?”他找不出答案。 在许方严看来这一切都是源于世道的不公、人心的偏颇和对新事物顽固的拒绝。 不过陈老爷倒不能完全说是位旧派人物,许方严自己承认,在这样偏僻的地区能接受并推行新式教育的确罕见,那些农学院的教授——大知识分子们——对此也是非常赞许的。 为什么事情一到自己女儿身上,这位老爷还是守旧并不近人情?许方严猜想,大约还是因自己出身穷苦,因此让他对这门婚事很不乐意的缘故? “哼,说到最后还是归结在这个‘钱’字上!”画家恨恨地自言自语。 陈家和顾家要结亲的消息传开了,人们都说日子定在了冬至节后的第三天。 整个西陈家集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婚礼,大家纷纷议论,说陈老爷亲自到蚌埠去为新人选了套硬木家具,并为庆祝这场婚姻他已经放出话来要减免佃户明春一成的租子。 顾家院子不断传出“叮叮咄咄”的声音,据说是陈老爷出资为他家全面整修,并于大屋西侧起间新房。 听到这些消息许方严焦躁不安。本来洪升在的话还可让他代自己给他姐姐通个声气,但大少爷已经被陈老爷送回去上学。 许方严断了内线,只好正日里唉声叹气、坐卧不宁,一个人相思、猜度不已。 这一个多月没有茵茵的消息让他简直度日如年,茵茵现在什么想法,是乖乖顺从了还是也像自己一样受苦? 她还把这个没钱没势力的画家放在心上么?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把握。“无论如何我得再见她一面,否则怎让人甘心?”他想。 眼看冬至临近,许方严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不愿意和顾兴安说话,见到也不过是点点头就过去。 而兴安一方面忙于校务、教学,另一方面秉承寿礼的意思正筹划未来的三河中学,加上喜事在即,所以并没把他的变化放心上。 这反使许方严增添几分火气,觉得他不但抢走自己的心上人,抱上陈家的大腿连朋友也不放在眼里了。 于是干脆借口自己感冒歇了病假,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在家里给外面几位友人写信,开始谋划新出路。 这天早上来了客人,是马托尼神甫听说他生病前来探望。 对于了解西洋艺术史的马神甫,画家还是比较尊重的,于是赶紧请进来让座、泡茶。 神甫问几句他的病情,接过飘着几片叶子的杯子轻轻放到桌上,带着认真的神情问他说:“许先生,你曾和我说希望去欧洲继续学习,不知你现在还想吗?” “哦?怎么,神甫还记得这个事?”许方严笑了,他听说茵茵要出嫁的消息后曾经愤愤地跑到神甫那里,表示这地方太闭塞,自己想离开去国外深造等等。 那时不过冲口一说,不想对方居然当真。这洋人办事可真是的……!他觉得有点好笑。 “当然。”神甫却一脸责任感地回答:“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你们的期望就是对上帝的愿望,帮助你们是我的责任,怎么可以忘掉? 我的孩子,虽然我个人并没觉得这个地方很糟糕,但我愿意帮你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给上海的朋友发电报,他可以带你到法国去,你觉得怎样?” 许方严差点跳起来,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自己正徘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这么条宽广的大道……! 可他嘴巴张了张又泄气了,苦笑着摇摇头回答:“神甫,那是再好也没有。 但你知道我很穷,不过是个渺小的教书匠,每月只有四十元的报酬,哪有那么大笔钱可以飘洋过海呢?恐怕……只是个奢望而已。” 马托尼伸出根手指摇了摇,带点神秘的表情微笑道:“许先生你先不要担心这个,请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有这个机会,你去还是不去?” “我自然是想去的。”许方严肯定地回答:“法兰西是艺术之国,到那里去学习、深造西洋画法,我求之不得啊!” “很好!那么我们说定了,你到上海去找那朋友,他会替你安排。” “可、可是神甫,这路费……,还有在国外的生活费,我可没多少积蓄的呵!” “这个我替你做好准备了。”马托尼得意地回答:“我把你的画寄去上海,有位荷兰商人看过后同意给你一笔奖学金足够支付第一年的学费。 至于其它的,我向教会申请到一笔小钱,有一百元,让你在上海办理签证并且支付出国前的生活费用。 另外陈老爷非常慷慨地同意做善事,它足够你在途中和海上的费用,并且估计可以让你在巴黎生活一个月,不过那以后你要自己养活自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