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稍停,云层散开。 天黑后星空出现,驻守镇江堡的建州部汉军统领佟养性披着蓑衣,站在堡站的土屋外,抬头相望,低头咒骂。 辽东一带都是山区,所谓‘山险路窄,林木蔽空,荆棘丛生,马不成列’,指的就是这片区域交通条件极差。 这地方最好的交通方式是乘船,但鸭绿江的支流大多很浅,逆流划船更不是容易事,于是只能走山路。 历史上的萨尔浒之战,东路刘綎的人马就是走宽甸一线,累死累活没能及时抵达战场,反而被‘野猪皮’以逸待劳歼灭——其最大的困难就是因为山路太难走了。 半年前,‘联邦’郭海一伙带了大批财货越过抚顺边墙,跟建奴商人麻承塔勾搭上。 通过贿赂抚顺守将李永芳,郭海不但把铁器、布匹、粮草等军备物资源源不断的送给‘野猪皮’,还联系上佟养性这种早已投靠建奴,且受‘野猪皮’信任的汉人。 郭海通过种种直接或间接的手段让努尔哈赤不但势力大涨,还向对方深入介绍当前明军在辽东布放。 努尔哈赤正准备打抚顺,很痛快接受了郭海的不少建议——组建汉军,使用火器,重用汉臣是其一;南下宽甸,控制鸭绿江口也是其一。 按郭海的计划,只要努尔哈赤动作够快,抢先控制宽甸到鸭绿江口一带,依靠层层堡寨和险要山岭构建防线,把‘圣光’拖个半年一年不成问题。 但郭海也没料到‘圣光’动作更快,周青峰在1617年3月份就开着蒸汽船跑来丹东,且收拢当地山民,构建坚固兵站。 虽然两军尚未碰面,宽甸方向的异常却瞒不住的。 郭海此刻接近到努尔哈赤决策层的外围,建议快速从宽甸南下,夺占沿途明军堡寨,把正招揽山民的‘明军’主力驱逐出去。 努尔哈赤对南面来敌非常警惕,派了佟养性带了数百人马从宽甸南下,继续夺占汤山、险山等明军堡寨,并一路抵达镇江堡,也就是后世丹东的九连城。 镇江堡距离周青峰待的丹东振兴区就二十几公里。但山路崎岖,江流遮蔽,双方都不太清楚对方的情况。 佟养性从宽甸调兵,乘船从瑷河出发,聚集镇江堡,其实还算顺利。 这位建奴的汉军统领倒不是周青峰所想的要偷袭,他压根就没把在下游的‘明军’当回事。 只是江水暴涨让他损失了不少人员和船只,是以对天气的突变非常懊恼。 “天气转好,明日应当天晴。”佟养性指着天空,向身后的堂兄佟养真下令,“今夜休息,明早出发,灭了下游那帮明军。” 佟家已全族投靠努尔哈赤,深得信任。 佟养真带着数十家丁,还有满汉混杂的几百士卒,重重的‘嗯’了声,“明军不经打,还不如这突发的山洪厉害。” 回过头,佟养真又寻得儿子佟丰年和侄子佟恒年,询问士卒和船只是否都安置好。 佟丰年倒是说出件隐忧,“今日暴雨,有两三艘船翻了,折损了七八人。一名白甲哨探也不知所踪,应是溺死了。尸体向下冲,也不知江口的那伙明军是否瞧见?” 养兵不易,养精锐的白甲哨探更是不易。死掉一个,就意味数年内花掉的大笔钱粮化为乌有。 佟养真心痛之余又满不在乎,“江面浑浊,谁有空搭理冲下的浮尸。明军若是有这份警觉,便不会被我建州大军一路侵袭,毫无还手之力。 快去堡内寻些干柴烧火取暖,晾衣热食,让士卒们吃好睡好。今日大伙都累了,明日还要他们拼命呢,得好好体恤。” 佟丰年也觉着父亲说得对,自己过于小心。他和佟恒年下令收集堡内所有粮草,供应建州大军。 堡内还住着不少山民,包括投降的明军。佟家带兵杀来,他们就做了别人的包衣奴才,此刻不得不吞声忍气,看着建奴把自家屋子拆了拿去当燃料。 此刻,丹东兵站内也在烧火煮饭,却不用拆屋当燃料。山岭中郁郁葱葱,有的是枯树朽木,就看有没有力气去砍。 蒸汽船运来足够粮食,有充足的劳动力以及工具。兵站建筑牢固,设施完备,足以遮风避雨。山民砍树伐木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体力消耗少。 周青峰下令一级战备,整个兵站人员就不能随意走动。饭菜供应由食堂集体负责,所有人员只需等着吃。 只这一条就让不少山民非常意外,若无别样心思也罢。有几人却是佟家半个月前派来的探子,显得惶惶不安。 进了兵站,佟家探子也算开了眼。 这伙‘明军’兵甲犀利,储备充足也就算了;围墙坚固,壕沟宽深,也可以理解;最要命的是纪律严明。 山民进来就得学规矩,干活成群结队,相互监督,工作有定量,多劳多得。哪怕探子也得按这套来,不服就死。 最早入伙的山民成员复杂,却大多单纯,没被掺沙子。他们吃好喝好,享受建奴不可能提供的待遇,更受周青峰信任,反过来监视后入伙的山民。 一级战备后,佟家探子想走都走不了,想捣乱被死死盯着。几人虽然还聚在一起,却沉闷不语,无计可施。 隔天一早,兵站内战备并无松懈。哪怕撒包尿都得找‘上级’报备。 周青峰再次带队前出侦查,两三小时后返回,确认对手五百多步兵已经出发,正沿着山路向丹东兵站行军。 其队伍还算严整,但装备稀烂。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奔袭几百里的精锐,但他们能冒雨而来,却又不能轻视。 由于大雨后地面潮湿,远征队没有在兵站周围布置地雷。 到下午三点左右,树林中响起枪声。片刻后外出巡逻的哨兵撤回,表示跟敌人的哨探迎面撞上,互有交火,各自后退。 哨兵班长上报道:“首长,我们在兵站东面一公里外发现敌人先头人员。对方企图利用地形和树木掩护,分两组对我方迂回包抄。 其大部队则在休息。 由于周围环境被清理过,敌人图谋失败。我方边打边退,并用燧发火铳与敌对射。我方无伤亡,对方......可能有三四人的死伤。” 哨兵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战果,只敢肯定对手拥有弓箭和火铳,“远远的看,应该是使用火绳的鸟铳。对方打一发,够我们还击三发。” 周青峰和王信对视一眼,继续派侦察兵保持和对手的接触。而此刻在离他们一公里外的山路树林边,佟养性正跟佟养真盯着地面的几具尸体发愣。 “这明军火器好厉害,百步外也能打的极准,还特别快。”当儿子的佟丰年带领先锋,领着十来个白甲兵当哨探,为后续大军做前卫。 白甲兵不是穿着白色甲胄,只是多穿了几身甲胄而已。体力好的,外面穿锁甲,里头还有棉甲,弓马娴熟。 但不管穿什么甲也没能抗住对面‘明军’的火铳子弹,基本上命中就穿,非死即伤,绝无幸免。 当侄子的佟恒年也站出来,恶狠狠的骂道: “这定是狗娘养的明军‘夜不收’,将官拿银子喂饱了的家丁头目。见我们大队来袭,他们不但不逃,还敢还手,果然狠辣。” ‘夜不收’什么的,佟养性倒是知道。 大明边军的将官想要位置稳固,总是要养一批精锐的。‘夜不收’就跟白甲哨探一样,数量不多,但战力极强。 但百步外打的又准又狠,这也强的过头了。 “你们碰到几个明军‘夜不收’?”佟养真问自己儿子。 佟丰年也恨,却又不是太肯定,“明军哨探远远就开火,火铳使的极快。他们还躲躲藏藏,我猜不会少于十个。” 佟养性和佟养真兄弟俩的脸色就难看了。 派出的探子一去不回,半个月了也没消息传出。佟家只知道鸭绿江口多了座明军堡寨,具体人手多少,何人率领却是两眼一抹黑。 “能调派十多名‘夜不收’,难道明军来一名边军总兵大将?”佟养性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现在不是滥发官爵的崇祯年间,总兵数量很少。每个总兵都是号令一方的大将,手下有好几万人马,养得起两三千家丁。 这种对手哪怕努尔哈赤来了也得倾尽全力对付。 “队伍散开些,别挤在一起。你我兄弟各带一批人,从东面和北面压过去。”佟养性也不能为死了七八个精锐就退缩。 已经抵达‘明军’堡寨附近,说什么也要冲上去打一场。毕竟对方的‘夜不收’放了一阵火铳就退了。 佟家这伙兵马歇了半个时辰恢复体力,又分成两部继续向前。等他们跟丹东兵站拉近到三四百米距离,肉眼看到兵站的围墙和建筑,无不叫骂。 “这什么狗贼修的鸟堡寨?怎滴如此怪异?”佟养性远远望着,只觉修堡寨的人莫不是脑壳有病? 寻常堡寨城市,不是修个圆形,就是修个方形。可对面修了个三角形,还是内凹的三角形。每个尖角安置哨塔,还格外加强,围墙更高,沟壑更深。 这打起来就太难受了。 若攻其‘角’,两边来袭;若攻其‘边’,两角来袭。不管怎么打,进攻者的侧后都完全暴露。 佟家兄弟又不傻,建奴是蛮子也不蠢,看久了就明白这堡寨建造的有诀窍。 “爹,我们打不打?”佟丰年跟着佟养真,带了两百多兵力从北面绕击。他们正对一个兵站尖角,颇有些踌躇。 “打,当然要打。”佟养真恶狠狠的喝道:“明军一向贪生怕死。你看对面堡寨连点声响都没有,说不定里头的人见我们来,已然吓的尿裤子。” 佟家的队伍中有骡马背负重盾。既然佟养真说打,佟丰年便喝令家丁取下重盾,亲自顶在前头准备冲上去。 重盾后头还跟着使火铳和弓箭的做掩护。明军如若反击,立马就是箭铳齐发,射过去便是。 明军一向是‘将无战心,兵无士气’,远远的还能放铳打炮,炮离着近了却没有肉搏拼杀的胆子。 佟养真一动,东面的佟养性也下令佟恒年带队冲锋。第一波冲击就有两百多人,从三百步外缓缓推进。 佟家兄弟远远看着,发现对面‘明军’堡寨上有人影晃动,却没啥反应——平常明军见到这等攻势,早就炸锅了。 攻占宽甸时,佟养性就跟在建州部‘五大臣’的费英东身边,亲眼看到明军离着老远就开始闹腾。可现在...... 佟家士卒以佟丰年和佟恒年带队,从东北两面不断靠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距离越来越近。 重盾很沉,抬一段距离得歇歇。 佟丰年在距离兵站围墙百步时从重盾缝隙朝前看,只见对面围墙上安安静静。除了少数观察孔后似乎有人,其他方向啥都没有。 “稳了稳了,这鬼寨子里的明军只怕吓破了胆,连跟我们照面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他们只怕已经乱成一团。” 佟丰年挥了挥手里的砍刀,继续抬盾向前。他带的人马从百步一直拉近到八十步,八十步又逼近到三十步...... 对面木制围墙后是两层高房舍。就听里头传出一声号令,“全体都有,打开射击窗。” 五六米高的房舍上哐当哐当的撑起一扇扇木窗。窗子不大,也就人头高,四五米长。站在窗后顶多露个脑袋,全身都被墙体遮蔽。 三十来步的距离堪称眼对眼,佟丰年听到对面的动静,再次探头观瞧,只见成排的窗口上伸出几十根黑漆漆的铳管。他当即大叫一声‘不好......’。 墙体后的号令在继续:“瞄准敌方后排火铳手,开火!” 为佟丰年提供掩护的远射队伍还在五十步开外,一半装备铁弓,一半装备火绳枪。他们同样看到围墙后的动静。 在后头指挥的佟养真当即大喊‘射,射上去,把敢露头的明军全射死。’ 双方几乎同时开火,砰砰砰的爆响连片而起。 铳声震耳,前头举盾的佟丰年下意识的一缩脖。 过了几秒他再探头想看看‘明军’死伤,却发现己方火铳打的极乱,十几发弹丸完全乱飞,顶多打中对手的围墙,崩坏几块木板。 箭矢稍微准些,可能从五十步外射中狭窄窗口的却一支都没有。大多数只钉在墙体木板上,尾翼晃动。少部分则抛射进入兵站内。 佟丰年又回头看己方远射兵力,当即惊的手脚冰凉。 ‘五十步’大概六七十米,带膛线的燧发枪使用米涅弹,可以在这个距离打的很准。 三十几号开弓放铳的倒下了七成。中弹的不是头颅碎裂就是胸腔爆开,命好的也是断手断脚。 剩下三成则被一波爆轰给打傻了,愣愣看着并肩作战的同伴变成倒地尸首,仿佛中了什么迷魂法术,不知所谓。 战场上,‘明军’围墙的射击窗后响起坚定的命令呼喊,“第一排后退装弹,第二排上前瞄准,扫清建奴远射兵力。给我轰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