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杨毅果然提及刑警的使命感和荣誉感,郑川和陈克相顾哑然失笑。有些时候过于了解一个人,很难再有什么成就感。 作为两个资深的律师,他们都清楚,无论杨毅的新编叙事有多精彩,核心只是其中的一句话,即展鹏投案的目的——慰藉王可的亡灵,同时让办案的刑警从悬案中解脱出来。这是一个不同于控方指控的新的叙事和情节设定,作为对指控在主观故意方面的抗辩,无论如何,辩方都得编出一套新的说辞。 从这个角度而言,那个新的叙事精彩与否,一点儿都不重要。换句话说,从法官裁判看来,它们几乎都是废话,不会起一点儿作用。杨毅煞费苦心地大打悲情牌,把展鹏塑造为一个悲剧性的英雄,将他的所作所为拔高至刑警的使命感与荣誉感,除了烘托现场氛围,唤起旁听刑警的同情与支持——这些对法官裁判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能有一个显着的理由,那就是激怒杨浩志,或者至少让他心浮气躁。如此看来,杨毅为庭审设计了精准的脚本,其细致、周密程度甚至大大出乎郑川和陈克的预料。两人齐刷刷地看向杨浩志,迫不及待地猜测杨毅是否能如愿。 杨毅刚坐回到椅子上,杨浩志就霍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辩护人简直是一派胡言。” 郑川眨眨眼,轻轻叹了口气,陈克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难掩脸上的惋惜之情。 杨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有些激动的对手,暗暗松了口气。李红看向杨浩志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中国的刑事审判,是由法官主导的,无论是控方还是辩方,任何一次发言均需经过法官的批准,杨浩志如此冲动,多少让她有些下不来台。 杨浩志却浑然不觉,他实在是忍无可忍。在杨毅讲述的过程中,他越听越激动,越听越愤懑,虽然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告诫自己,杨毅如此胆大妄为,或许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一俟杨毅坐下,看似平静实则挑衅似地注视着他,他被彻底激怒了,隐忧一股脑被抛到了太平洋。 “一派胡言!”杨浩志怒冲冲地重复了一遍,视线在整个法庭扫了一圈,激动地说,“一个罪犯,在辩护人的嘴里,竟然被美化为一个英雄,还编出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我理解辩护人应该维护被告人的利益,但我不禁想问问辩护人,你想过真正的受害人吗?你还有良心吗?你还有做人的底线吗?你知道什么是使命感和荣誉感吗?还刑警的使命感和荣誉感,我看这罪犯就是警界的败类。” 杨毅吁了口气,慢悠悠举起右手。李红瞥了两眼,没有理会,其实在她心里,也对杨毅的举动颇不以为然,杨毅原本可以简单地阐述观点,完全没必要那么煽情。 杨浩志最后无心的话,却激怒了在场的刑警,他们无处发泄,杨毅举手给了他们恰当的时机,有两个人在旁听席伸手指向杨毅,向李红示意辩护人有话要说。 李红皱皱眉,抬手打断杨浩志,转头问杨毅,“辩护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毅站起身,打量着杨浩志说道,“首先我想提请公诉人注意,无罪推定原则是现代法治国家刑事司法通行的基本原则,是被国际公约确认和保护的一项基本人权,也是联合国在刑事司法领域制定和推行的最低限度标准。也就是说,任何一个被控告者,当然包括今天的被告人,在未经审判证明有罪确定前,是无罪的,所以,公诉人以罪犯称呼被告人,不仅侵犯了被告人的人权,也是非法和无效的。” 杨浩志瞠目结舌。 “其次我想指出,控方与辩方虽然是对手,但也是刑事审判的有机组成部分,都需要理性依法履行自己的职责。在今天的庭审中,我一直给予控方极大的尊重,控方不仅一再毫无根据地对我的人格和学识进行质疑,刚刚更是涉嫌诽谤。如果控方再不改正,本人保留投诉、甚至提起刑事自诉的权利。”杨毅瞥了瞥杨浩志,眨眨眼说道,“要知道,现在的庭审都是全程录像,今天的旁听席又坐了这么多人,我想,如果取证,应该不算什么太难的事儿。” 话音刚落,旁听席就传出轻笑声,杨浩志悻悻地瞪着杨毅,被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杨毅这乐呵呵地气人劲儿,是怎么练出来的?”陈克撞撞身旁的郑川,笑着问。 “这可不好学,”郑川摇摇头,“这都是憋坏水儿憋出来的。” 李红见杨毅坐下,无奈皱皱眉,对杨浩志说道,“请公诉人注意你的言辞,继续发表公诉意见。” 杨浩志望着李红,暗自叹了口气,然后把视线转向展鹏,对展鹏开始了猛烈的批判,用以证实他是地道的败类,而绝不是什么悲情英雄。虽说他仍在气头儿上,但收敛了许多,有好几次,“罪犯”、“犯罪分子”之类的词语到了嘴边,生生地改了口。杨毅看在眼里,嘴边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知不觉中,杨浩志犯了公诉人剖析被告人犯罪思想根源的通病,在他的描述中,展鹏不仅道德品质败坏,而且十恶不赦,犯罪是必然结果。从杨浩志的熟练程度,杨毅推测这一段内容原本是公诉词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庭前刑警队长的警告,杨浩志不得已舍弃了,终于找到这个机会酣畅淋漓了一回。 杨浩志把不能对杨毅发的火都撒到了展鹏身上,这一段内容不仅充满了侮辱性的语言,而且还列举了一大堆起诉书中没有指控的“罪行”,起初展鹏还很漠然,但很快就被气得脸色发白,他转过头看向杨毅,皱着眉,狠狠地做了一个“削他”的嘴型,旁听席也传出越来越大的议论声。 杨毅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杨浩志实在是太狂妄了,说惯了上句儿,话不留一点余地。他一边盯着慷慨激昂的杨浩志,一边紧张思索对策,待杨浩志告一段落,迅速地举起手。 “辩护人可以发言。”李红面无表情地说。 杨毅站起身,盯着杨浩志尽量平静地说道,“公诉人,法庭既不是控辩双方相互攻击的场所,也不是控方攻击、侮辱被告人的地方,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要以事实和法律为依据。刚刚公诉人在发言中,列举了好几项已经足以构成犯罪的事实,有些甚至犯罪程度超过了今天公诉书的指控,但是公诉人却没有向法庭提出指控。这要么是公诉人袒护被告,避重就轻,在起诉书中回避了更加严重的罪行,涉嫌徇私枉法,要么就是公诉人无中生有,侮辱诽谤,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被告人头上,肆意贬低被告人的人格。除此之外,不可能有任何解释,公诉人必须对此解释并承担责任。” 杨浩志张口结舌,脸憋得通红。短暂的静寂之后,旁听席哄堂大笑。 “我操他大爷,他怎么想出来的?”陈克猛地捶了郑川一拳,对杨毅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杨浩志紧紧盯着杨毅,稳了稳心神说道,“刚才辩护人也承认,被告人犯了很多错误。” “没错儿,我现在也承认,”杨毅还没得及坐下,望着也在站立的杨浩志,“但我想指出,犯错并不等于犯罪,至少在中国这样的法治国家就是如此。” 旁听席再次传来轻笑声。 “可是你说的那一套,大多都是揣测,关于你说的被告人投案的目的,至少没有证据支撑。” “应该算有吧,”杨毅挑了挑眉毛,“我刚才宣读的几份控方证据,也就是被告人的供述,被告人都在讲,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儿才去投案。说起错误,这里边有对死者的愧疚,有对战友的愧疚,但被告人从未表达过对自己所谓包庇的愧疚。” “你这些还是在猜。” “好吧,就算我在猜。”杨毅竟然轻轻点点头。 杨浩志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望向杨毅,主观故意已经避无可避地成为他们这一轮交锋的焦点。 熟料杨毅咧了咧嘴,话锋一转,“如果我是在猜测,那么公诉人关于被告人犯有包庇罪的主观故意指控,同样没有证据支持,公诉人是不是也在猜测呢?” “终于来了。”郑川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