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你活着,是我的幸福
大凤凰城,西陆家。 深夜,一个纤弱的身影在黑暗中摸索着。 蹑脚轻步来到房门边。摸到门闩,双手极小心地向一侧推拉,直到完全推到另一侧门页上。 屏住呼吸,闭目静默了片刻。均匀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床上的人儿没有被自己极细微的动静吵醒。对这已发生的异状并没有作出反应。 吱—— 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与枕窝摩擦的细微响声。纤影一惊,急忙顿住动作,皱眉咬牙,闭目缩头。 在这宁静的深夜之中,门轴转动所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就像是平地惊雷般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她几乎清楚地感觉到,床上的人儿,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呼吸和体温。 她咬住下唇,不敢呼吸。直到再次听到那均匀的呼吸声从床上传入耳中。其中一页门扇只打开尺余。她不敢再动门扇,身体小心翼翼地从门扇之间的缝隙中滑出门外。 来不及带上房门,也再没胆子去触碰房门。 一路小跑,按着熟悉的路线,奔着院门而去。由于脚上没有穿鞋,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没有人警觉,没有外来入侵,预警系统根本就不会响。 她终于跑到院门前,下一步,便是打开它。然后出去,再把门关上。凭着脑中熟悉的记忆,她摸索着扳动门上的机关。 机栝枢纽交错微响,双扇大门缓缓打开,并无堪响声。这要归功于方馨发明的润滑油剂。她顾不得双脚被硌得生疼,在门才开到不过刚刚能容一人通过便扳停了机栝,一头扎进门外的黑暗夜色之中。 当双脚同时站在门外的那一刻,她闭目仰头,深深呼吸。两行灼热的泪,顺颊而下。 终于,成功了。 哥…… 她默唤了一声,缓缓张开眼睛。 眼前, 仿佛有一个模糊的影像, 似无甚真实感,却像一个身影。 像哥哥,……的妹妹。 啪! 好大的一声脆响!好多好多的星星!整个世界嗡嗡长鸣!天在旋,地在转! 她跌伏于地,左脸火燎般地疼。这一刻,她心里刺痛,木然的神情,在黯淡的星光下映入星光闪闪的双眼中。 她呓语般地叫着哥,哥……。仿如一个再无指望的女子,无意识地念唤着自己逝去的心上人。微凉的地面,似乎再不能温暖重又冷却的心。 只有那一双向她默然伸出的微凉的手,在夜的黑暗中,弥散着微弱的白玉温润的颜色。 轻轻地将她抱起,像抱起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有泪滑出眼角,又流过鬓角,流入发间。夜风撩动她的发绺,吹凉了温热的泪水,却温暖不了渐渐冰冷的心…… 常经生死的人儿啊,你还活着吗? 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机栝声响起,大门复又关合。 虚掩的房门内,灯光昏黄,偶尔发出一声噼啪微响。半边脸肿起的姑娘坐在床边,双目无神,双手互握着放在双腿间,发白的双唇微微张翕着,没有发出声音。 那一双把她带到门外的小脚浸泡在温水中。有一双葱玉一般的手在为它洗去尘污。动作轻柔,不时有雨滴坠落,滴在她的脚背上,又融入盆中的水里。 雨在水中,水在雨中。 再也分不清楚,哪一滴是水,哪一滴是雨…… 那雨如百合花上的露珠,顺着叶瓣流线滑落。那一株孤单的百合独自长在深深的幽谷中,在风雨中倔强地等待着天边的彩虹。在无尽的摧残中,守候着梦中的呵护。 倔强的百合,也渴望被呵护。坚强的女子,更渴望被捧在手心。她用孱弱的臂膀,承担着哥哥的托付。哥哥是一个狠心的人,把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她嫩弱的肩头上。 曾经,有母亲的怀抱可以依靠。 如今,母亲不在身边,她那单薄的身子,守护着哥哥的妹妹,成了她生命的依靠。 有时,她会恨,恨怀中的姑娘;恨不得放任她就这般死了倒好。这样,她便可以去找哥哥,无论天涯海角,地极天边。 有时,她会恨,恨怀中的姑娘;恨她不会武功。如果像她一样,结伴去找哥哥,与哥哥一同去找哥哥的妹妹。如果死了,能和哥哥死在一起,便此生无憾了。 有时,她好恨,好恨! 恨他!恨他,曾经救了自己。 因为恨,所以恨!恨别人,更恨自己。恨自己愚蠢的过去,恨自己身上的伤痕,恨自己是女儿身,恨自己为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路人……敞开了心门。 恨若深沉,不成仇,便会软弱无力。心,只能任人欺凌…… 早晨,天光微亮。 一只手,轻轻推开昨夜今晨一直都虚掩着的房门。 是方馨。 像是曾经某个世界的某个公司的例行晨会。每天如此,只是例行公事。她的心就是她的公司。她,只是其中一个小职员。也是唯一的一个小职员,没了公司,她便丢了饭碗。失去一切,流落街头。 径直来在床边,她往床上瞥了一眼,深深地瞥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床边。女儿侧身躺卧在床内侧,背对着她。身子蜷缩在被子下面,或许还没有醒。 “妈”百合坐在床边微低着头,没有抬头,轻唤了一声。不知道她昨晚,是不是一直就这般坐着。 方馨的右手自然而然地伸出,为女儿理了一下额前稍显凌乱的发丝。掌心贴在女儿苍白憔悴的脸上,她的双眼疲惫,目光涣散。像一口被人嚼干了水分的甘蔗渣。 她的双脚无意识地向前移了一点点。张开双臂把女儿搂在怀里,好教女儿的脸可以贴在自己的胸口。 女儿的身子微凉,凉彻了她的心。她不知道,哪一个女儿更让她担心。按着她的私心,应该是躺在床上的那个吧?可是她,已分不清楚。她和她,他和她,在公司里搅成一片,就像太虚之时的混沌,她身在其中,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那混沌中,是否还有个自己。 她紧紧抱着女儿,却像是抱着虚空,收紧双臂,却感觉臂弯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触感,没有温暖,甚至也感觉不到刚刚还有的微凉。 有那么一个不经意间,内心深处有恐惧浮现。她突然觉得好害怕,好怕怀中的女儿在自己分神的瞬间会突然在臂弯中消失。 她的双手开始不停地在女儿后背上摸索,好像是要寻找女儿还存在的证据。她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不住地亲吻,又亲吻女儿脸颊。女儿的脸颊上一片湿润,仿佛是泪水,不知是女儿的,还是自己的。她的双手不敢松劲儿,怕自己稍不留神,女儿便会逃出自己的怀抱。 她会永远消失掉。 女儿还搂着自己的腰,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女儿的小手在哪儿。一切都变得那么虚幻而不真实。 “求求你再叫声妈!”她把脸贴在女儿的头顶,小声哭求,几乎颤不成声。 “妈”百合有一点点被她吓到了,乖顺地弱弱叫了一声。 “你掐妈妈的屁股!” “妈,你怎么了?”百合被她吓到了,心都慌了。 “掐呀!妈求求你了!” 百合感觉到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惊吓中,她不由自主地在母亲的屁股上轻轻捏了一下。只是用力太轻,两个指头还没怎么捏下去,又给弹回到刚触上去时的状态。 “掐呀!”方馨大声哭叫了出来,似乎刚刚那一下根本就没感觉到。“啊!” 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好痛! 女儿,也感觉到了。在心里。 床上躺着的女儿没有反应,似乎并没有被吵醒。 母亲和女儿抱头痛哭,紧紧相拥…… 柔和的晨光,迎来了五朵金花。晨光中,花枝招展。 含苞待放的花朵充满朝气,喳喳咯咯的嬉语,如梦中晨光下的湖水,浮光掠影,金光散碎。让人听入耳中有一种不真实感。 光影之下,柔水微凉,那微微凉意,浅泛着淡淡的忧伤。 “起床啦大懒虫!太阳晒屁股啦!”其中一个年龄偏小一点的姑娘对着床上姑娘的后背略带嘲弄地尖声喊道。 百合还坐在原处,还在女子的怀中。抱着她的却已不是妈妈。方馨离去,唤来了女儿们。此时抱着她的,是西陆方晴的姐姐西陆臻馨。臻馨和方馨好像,还未嫁人的姑娘,却和妈妈一样,充满了母性的温柔。百合恍惚中以为:妈妈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回来抱自己。 方馨和臻馨,一字之差。一字只差…… “妈,我没事的”百合宽慰着妈妈的心。 臻馨轻声嗯了一声,轻抚着女儿柔顺的头发。眼角的泪,滴在了女儿的头顶发间。在那里,女儿的眼泪,遇见了妈妈的眼泪。 那眼泪,和名字一样,跟妈妈好像。 姐妹轮番呼叫。可西陆方晴想睡着,再不要醒来。 其中一个妹妹气苦开骂: “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我叫你装!……我叫你装!” 两个至小的妹妹挽袖协力,连拖带拽,硬生生把西陆方晴从被窝里面给拖了出来。姐妹几个早有预备,省去了丫环这一个环节,亲自上手伺候(当然,是真伺候,非拳脚的那种)。其实也是不得不省,丫环们毕竟还是丫环,不敢野蛮施工,所以拿她没办法。这活儿还得姐妹们亲自上手。 先按在脸盆边洗了再说。姑娘家梳洗打扮,步骤自然是每个环节都不能省。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不过也未必非得温柔。心里窝火来气,疼得难受。 此处有恨,满肚子肝火,当然也不得不发,不然对皮肤也不好。手上自然也不会温柔到哪儿去。除此之外嘴里也没办法闲着,火本来就发的不痛快,不从嘴里疏导一部分,谁能受得了。 好一番折腾过后,妹妹们把她放在大姐姐的腿上。姐姐坐在桌边,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妈妈抱着她一样。 妹妹们出去预备早餐,姐姐抱着妹妹,妹妹枕着姐姐的颈边。姐姐帮妹妹擦眼泪,妹妹动也不动,任着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妹妹左脸微肿,只怕是昨夜越狱未遂所致。姐姐心疼得半死,不仅仅是心疼怀里面的妹妹,也心疼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妹妹, 也真是苦了她了。 百合从来没打过她,除了昨夜。那一巴掌打得很实,虽没用内力,却用尽了体力;没动情,却也没留情。可那一个耳光,仿佛是打在了自己的心上,直到此刻,依然疼得厉害。百合的身子贴着姐姐的背,双手无意识地抓弄着姐姐的肩膀。 妹妹们端来早餐,放到桌上便开始忙碌起来。至小的妹妹喂姐姐,至大的姐姐喂妹妹。 百合想要自己来,妹妹不让。 西陆方晴不张嘴,把头扭向一边。 “揍得轻是不是!张嘴!” “姐,我不饿”西陆方晴怨着声音有气无力地说。 “揍不死你!张嘴!”大姐姐身子气得直发抖,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可西陆方晴无动于衷,也不看姐姐的脸。 三个妹妹气得半死,心里疼得难受,跑出去门外偷哭。小妹妹喂完姐姐也捂着脸跑了出去。大姐姐想咬死她,好想咬死她。可是心里面太痛,痛到自己也想咬死自己。 “姐,我来吧”百合为姐姐擦了擦眼泪,发现擦也擦不完,便放弃了。 “姐,你出去吧”百合坐在姐姐的凳子上,把西陆方晴放到自己的腿上,又把汤勺送到她的嘴边。 “我恨你!”西陆方晴把脸扭到一边,冰冷着声音说。 姐姐一脚跨出门槛,这三个字刚好在此刻追上了她。 仿佛后胸被偷袭之人捅了一剑,疼痛,使她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嗡鸣。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这道房门,也再听不见房中的任何声音。只有三个字回荡在耳边脑海。 我恨你!…… “我也恨你”百合淡淡地说。“你死了,我哥哥也会死。所以我要让你活下去,你不张嘴也无妨,我不介意把一根竹筒从你嘴里插进肚子里,然后把汤倒进去。” 说完这话,百合端起汤碗,灌进嘴里一大口,右手捏住她的下巴,粗鲁地扭向自己,指上用力,捏开她的嘴,怼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那根可怕的竹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唇与唇相触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 汤流进肚子里面,是恨的滋味。她相信,逼不得已之时,百合真的会把一根竹筒插进她的肚子里。 她不想死,她只想出去找哥哥。她恨百合,好恨好恨!就像百合恨她。她的心里好矛盾:明明是要绝食,却惧怕自己会死。明明这身子要死,却害怕百合拿竹筒插进自己肚子里。 一边吞咽着百合送到嘴边的食物,一边用寒霜一般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如冰如霜。一个在喂食,一个乖乖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直到肚子里面再也盛不下。 “我要去尿尿”西陆方晴寒着脸说。 “去床边的马桶”百合冷着脸吩咐道。 “我要去外面!” “去床边!” “我要去外面!” 噼!一只耳光扇到了她的右脸上。还是那只手扇的,不过是反面。 “去床边!”百合阴沉着脸命令道。 最终,她去了床边。在挨了一个耳光之后。 良久之后,姐妹们来收拾碗筷。发现她的右脸也胖了,刚好对称。这让姐妹们欢喜雀跃不已。唱着幸灾乐祸的歌谣,甜蜜而去…… …… 你活下去,是我的幸福。 虽然,我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