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别墅所在的位置依山,开到正路上要一些时间。 夜半, 上弦月当空, 一辆车慢慢悠悠的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行驶, 间隔较远的路灯之下,光影交错,平稳悠哉。 一只秀气的手从车窗里探出来,细细的小臂靠在窗框上,手指间夹着一根烟,车往前, 灰飞远。 手往里收回去,夏可苓就这舒服的夜风畅快地吸了一口烟气,再徐徐喷吐出来, “哎,痛快了。” 她戳了下音响, 《AfterTheFact》的后半段缓缓播出, 吉他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与汽车的行驶声音中如此迷离又清新,俯身将半截烟塞进旁边开车的吴德嘴里,肆意妄为地抛媚眼, “想不想?” 空无一车的路上, 只有远处的山脊线,与夜幕形成分明的隔断, 而月亮,就悬在这条线以上、天空以下。 “别动。” 吴德舌尖将烟支抵到靠窗的那一边,一条粗胳膊将扭动的女人按在副驾驶上, “想去哪儿?” “不知道,在车里?” 夏可苓嘿嘿嘿笑道,“完了一会儿送我去见我二哥,我二哥居然回国了,真是难得。” “就那个?”吴德曲着胳膊靠在车窗框上,前面马路直条条的,他也开得漫不经心。 夏可苓浑身没骨头似的在座椅上倒着,半条隔壁还在窗外,“是咯,不然还有哪个哥。”末了嘲讽似的说,“那才是我哥呢。” 不过这声音吴德是没听到,因为后面一辆车在另一边车道狂啸而过。 “哎我操!这大半夜!他妈的你把安全带给老子系好。” 吴德一条胳膊死压着夏可苓的左肩,一脚油门下去直接飙到一百二十码。 夏可苓后背死死顶在座椅上,狂笑起来,一只手去斜后方捞安全带,风灌进车里,一头金色中长发瞬间凌乱得仿佛疯人院刚出来的女疯子。 “行了别他妈笑了。”吴德将车窗都关上,眼睛盯着前面那辆白色的紧凑SUV。 “草,怎么是她啊。”夏可苓看清楚前面的车,“切,别超了,她要找死你也跟着死吗?” 那是袁沅的车,从那方向开来,就算看不到车牌她也分得清。 “谁啊?” 吴德问了声,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是谁,“居然敢把车开到一百四五?”冷笑一声,继续压油门往前,侧向拉方向盘准备超车。 “滴——”前面一辆慢车迎面而来,喇叭声破空长鸣。 吴德不紧不慢拉方向盘缓下速度,半个车身猛地退回去,两辆车冒着疾风险险擦过,他紧追不舍地跟上前面速度未减的SUV。 “别啊,你真找死啊?”夏可苓拧了拧安全带,“别带上我啊,我可不乐意死在这半路上的。” “死什么呢?” 吴德将音乐关了,“逗逗她。” 夏可苓翻了个白眼,望着那车,片刻之间,眼前闪过那天在海里,她游向自己的样子,不知为何,她随口道:“有劲没劲,跟一女人较劲?” “这速度,你不说是女的,谁知道?”吴德轻轻巧巧地踩油门,往前逼近袁沅的车。 暗夜长空之下,两辆轿车,一黑一白,以疯狂的速度驰骋在四野无人的马路上。 谁能想到,儿时因车祸差点丧生的袁沅,能克服速度的恐惧,甚至渴望着高速带来的刺激与麻痹。 “沅沅,你吃小橘子吗?”温柔的呼唤将后座上的小女孩从迷蒙睡意中拉回来,她怀里抱着可爱熊,扭了扭身子,安全座椅勒得她不舒服,还没等她说话,另一边的弟弟扭动着短短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俊俊要吃。” 袁沅伸出手接过妈妈递来的两个橙红的小橘子,脆生生地跟弟弟说,“等一下等一下。”然后快速剥好了一个,掰下小小的一片递给弟弟,弟弟往嘴里塞,她还提醒道:“慢点吃啊。” 袁沅将剩下的橘子塞进嘴里吞下去,正摆弄着橘子皮,一个跟往常无异的片刻,她脑袋里还在想着回家要给可爱熊稍微洗一下大耳朵,然后顷刻间一切都化作了梦幻泡影。 巨大的撞击和冲撞力让她差点被弹出去,安全带将她的身体往回拉扯,身体绷得死疼,惊恐的呼唤和哭叫混合着耳膜的刺痛让她在一瞬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嗡嗡嗡的回音。 她张张嘴,发不出一个音节,半天才哭着嚷出声音:“爸爸——妈妈——”热乎乎的东西从头顶流下来,这是她第一次,闻到血的气息,第一反应直接呕了出来。 “……沅沅,你没事吧?”男人喑哑的声音已经在身体的极限。 伴随着幼儿的哇哇大哭声和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条带着鲜血的胳膊从驾驶室探过来,几下挣扎,握住了她小小的胳膊,用力一抓,“抓到你了沅沅……哈,别哭啊傻瓜,没事的,有爸爸在。” “卿梵,卿梵……”带着痛苦的低呼一丝丝泄露出来。 男人强弩之末的手放下了她的胳膊,去抓副驾驶座的妻子,“我在,我在这里。” “爸爸,爸爸——” “没事,我们都活着,没事……”有气无力的喘息,“我们都活着……” 一道强有力的光芒,穿透时光的尘埃,直直照射在袁沅的后颈,随后紧接着是马达暴怒的狂吼,车轮碾压而来的疯狂,又是一声滔天撞击的巨响,从此以后,天翻地覆。 “吴德!你冷静点,我真不想死啊!前面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夏可苓的话都没说完,她在措手不及中一个俯冲,几乎被安全带勒断了脖子,“咳咳咳咳咳!”她双臂拍在车台上,正想骂人,又被大力甩在车椅上。 “草你妈吴德我要下车!让我下车!” 吴德一脸严肃,刚才这急刹车真的是够带劲,要这换一个人跟着,大概两辆车都得死绝了。他反应极快地擦过白色的车,瞬间变速与袁沅并行。 两辆车的车窗都开着,汽车灯和路灯相映之下,袁沅那张青白的脸如鬼魅般出现在吴德和夏可苓的视线中。 夏可苓有种莫名的窒息感,因为袁沅侧过脸,眼神似淬了毒的刀,死死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的复杂程度她几乎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是代表了什么。 仇恨、愤怒、压抑、抵抗、不死不休……夏可苓浑身激灵地按车窗,将她挡在外面。她想,那是袁沅吗? 十多年前弱不禁风,多年来闷声不响,如青萍无依的袁沅,怎么突然一下变成了这样。 前面就是个环岛,一共三个岔路口,白色奥迪猛然再次提速,急转弯轮胎车皮擦过地面的声音,似钢丝球在耳边疯狂摩擦,然后从最近一个岔路口飞出去,一下子没影了。 吴德刚咂摸出点意思,就眼看着没戏了,倒也是略有点遗憾,他看一眼赤急白脸的夏可苓,啧了一声,意兴阑珊地说:“得了,送你去酒店去酒店。” 袁沅没去酒店,而是敲开了海棠的家门。 海棠属于狡兔三窟,东一套房子西一套房子,她听到有人按门铃急急忙忙出来看到袁沅一张面无表情血色的脸时,真吓得心一抽,在对话机里就喊:“你怎么了?” 袁沅拉开门扶着墙壁单脚跳进去,站在廊灯下,垂眸心说:今晚上,人人嘴上都被按了个复读机,人人见了她都要问一句:怎么了? 怎么了? 天要塌下来了,她居然找不到一个地方躲一躲,她能怎么的? 电梯叮的一声打断她的思绪,刚一抬头就被来人一阵暖风似的裹了个满怀,海棠张开手臂将她抱在怀里,像个男人似的,但口吻很差,“下次先打电话好吗?万一我不在这儿怎么办?” 袁沅被她的动作愣住,她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水味,经典的梦露同款睡衣。 她好一会儿缓过劲儿才慢悠悠地“哦”了一声。 见她居然假肢没装,拐杖也没有,海棠紧张地问:“你怎么过来的?唉算了算了,上楼去歇着,我背你吗?” “你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袁沅挑高眉,额角和鬓角都是刚才跳着过来的汗珠子,沁湿了黑发,发丝黏在白皙的脸颊边,看上去既落拓又妩媚。 “哟,脾气不小啊今天。”海棠给她搭把手,两人站进电梯,看着数字不停往上走。 “沙发有吗,我睡一晚。”袁沅跳过了来的原由问她。 海棠打开公寓门,“还真有,我发现你怎么着,回回碰上好时候,上回我做新菜你能碰上,这回我刚折腾回来一个沙发你也能给我碰上,奇了怪了真的。”她从高高的橱柜翻出一双精致的拖鞋,“将就穿吧。” 这门一关,不知为何,袁沅就感觉妥帖了,明明也是第三回来这里,但这时间,她已经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后悔了。” 海棠走前面将客厅沙发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那都是她的衣服跟包,满坑满谷的堆着,露出沙发的真容,白色的小牛皮搭配玫瑰金金属底座,牛皮纹理清晰而稀少,底座浑圆科技感十足。 她头也没回地问:“后悔什么?后悔跑我这来睡沙发?我可跟你说,这可是梅赛德斯迈巴赫刚出的概念款沙发,全世界就这么些,要不是我认识人,有钱也买不到。” “没,我后悔上次没要套房子。” 袁沅说的是上次自己被绑架过后,夏克铭问她要不要一套房子做补偿——现在想想,她真是智障。 “你是挺蠢,给夏家打工打了这么多年,房子也没有,就一辆破车。”海棠左手胳膊上挂满了六七八牛皮包,黑白红清一色大牌,“好看不?” “不好看。”袁沅欣赏不来她的品味,“人好看。” “真的是变了,你这嘴怎么突然利索得收不住了?”海棠一扭身,踩着猫步将包送到更衣室去,她把这套房子的次卧改了更衣室,但总乱放东西难得整理。 袁沅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你给我找条毯子,我不喜欢贴着真皮。”她也不知道海棠听见没,眼神落在虚空中,隔着老远望着次卧里扭腰摆胯拿着包摆POSE的高挑女人,顿时感觉自己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总还有个这样什么都不计较的朋友。 她深深地靠在沙发中,右腿又酸又麻,手也在轻微的颤,疲惫的、缓缓地望着头顶樱花状的灯闭上了眼睛。 等海棠从次卧关灯出来,就看到袁沅长长的裙摆落在沙发边,像是一汪青碧的潭水,而脑袋歪在上臂,头发像是瀑布样流泻下来,模样是迷人又可人。她站在门边沉思,想了半天上去扶她,轻轻地在她耳畔说:“阿沅,躺着睡啊。” 袁沅半睡半醒地被她用力撑起来,然后被温柔地带到长沙发,整个人被搬动上去。 等海棠从卧室取出来薄毯温柔地给她披在胸前,其实她已经转醒了。 这个夜晚,对袁沅而言,显得这样短暂又这样漫长。 纷繁的思绪有如乱窜的地球仪经纬线,没有章法乱成一团,起点要从哪里找起,终点又会落在哪里? 当极致的黑暗来临之际,她握紧了双手轻声呢喃说,爸爸,你的天之灵会保佑我的对吗?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为你和妈妈、弟弟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过程发现问题,欢迎留言告诉我,我及时调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