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袁沅在病房中醒来, 揭开纱布看脑门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医生来做了检查和换药, 并且叮嘱她一番。 “毛医生,我想问下,人的记忆会不会可能因为什么惊吓或者刺激给隐藏,或者重新出现?”袁沅盯着毛医生。 他正在给她检查小腿连接假肢的部位,用手抬了抬眼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问她道:“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适?” “酸胀。”袁沅如实道,“不过一直都有。”她补充一句,“怎么了?” “肉眼可见的在萎缩。”毛医生将她的腿轻轻放下, 站起身看着她,“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来做过护理?” 袁沅失语, 的确今年出国几次事情, 身体素质跟不上,加上没有留心照顾,的确在温度过低的空调房与雨天会有比较强烈的感受, 乃至于这几天没事就觉得不适。 毛医生见她一脸肃容, “很忙吗最近?至少两周来一次。”见她老老实实点头,才跳回去回答她的问题, “大脑记忆这部分需要做一个全面的检测,的确有些人的记忆会储存在某个区块,如果没有触发, 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怎么,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袁沅正想如实跟他聊两句,却听护士敲门,“毛医生,夏太太找您。” 如此清脆的声音落进袁沅的耳朵,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夏家的医院,她转而对毛医生道:“一个朋友,不过我一直以为她开玩笑,所以咨询下您,不要紧,有需要我下次带她来一趟。您先去忙。” 毛医生不疑有他,点点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方兜里,指了指护士道:“去准备消毒的东西,袁小姐断肢这部分你来做一下消毒清理,再送去拍个片子。” 袁沅一听毛医生的话也不敢多言,动了动小腿,白生生的一截,她伸手摸了摸,奇妙的感觉传到手心里。 等护士将袁沅推着轮椅送回病房,袁沅却瞧见一个正装的男士从童修丽的房间出去,拎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她让护士推上前,敲开了童修丽的病房门。 只有童修丽一人穿着家居的睡衣坐在沙发边望着窗外,见袁沅进来,萎靡不振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护士见状出去,将门合上,只留她们二人。 两人隔得不远,却似有条鸿沟。 袁沅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她的模样又开不了口,她潜意识里已经不知如何面对童修丽。 “阿沅,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你爸妈的事。”童修丽细长的手指交叠在膝上,她的膝头还盖着一件薄丝绒毯,墨绿的毯子衬得她手格外的苍白。 袁沅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解,不知道童修丽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她平静地问:“嫂子,你想说什么?” 童修丽耸了耸肩,双眸往下垂,似望着自己的手,亦或者是左手上那枚铂金结婚戒指,“我在你的房间,看到过你的一张——”她抬起眼望着袁沅,“全家福。” 袁沅抿唇,点了点头,既没有表现出意外,也没有惊讶,平淡的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可能太害怕了——我是说说可苓被绑架的那天,我在你的房间里。”她好像需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完这些话,但依旧坚持着从记忆里挖出这些事,“我当时只是想,你妈妈真的很漂亮。” 袁沅的瞳孔微缩,这一瞬间她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奇怪的思绪,呆愣三分之一秒后,她反应过来了。 童修丽将毯子提起一脚拉到腰腹的位置,整个人靠向沙发后方,眼睛却换了个方向,望着落地窗外,阳光斜着投射进来,令她的侧脸看上去难得的几分沧桑和脆弱,“后来我明白了,其实他养着你,也不见得纯粹是为了夏克安赎罪——其实想也是,天底下有谁做慈善把人收养到家里来?” 她眸光闪动转过脑袋来,“你说是不是?” 某种强烈的意念拖着袁沅往前走:童修丽有权利知道关于夏克铭的事情,然而那过去的隐私中有一半事关她的父亲。 而且,袁沅至今没有拿到实质性的证据,连她自己都在本能地回避这个话题——她不愿意,极度不愿意和任何人探讨这件事。 包括童修丽,甚至其他任何人。 “阿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童修丽突然盯着她。 袁沅不为所动,只是道:“你知道吗?我同你一样好奇。”她说这话的时候,内心似乎有些不忍,然后话一出口,就很难再改口。 童修丽将毯子一拎,气急了,“阿沅,你们到知道——夏可苓不知道吗?肯定知道啊,你不知道吗?你也知道啊,静阿姨呢?静阿姨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但是谁告诉过我?谁告诉过我?”她猛地哭出来,极度哀伤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按下电动控制按钮,袁沅被轮椅推到沙发前,她试图去握童修丽的一只手,却被她避开,“嫂子……” 童修丽垂着头,修长的脖颈侧着和平直的锁骨形成一个扭曲的角度,长发落在侧脸,眼泪就从发丝间滑下来,她顺着袁沅伸过来的手,忽然张开双臂抱住她。 袁沅只觉得她在颤抖,以极度夸张的频率在颤抖,害怕、惶恐,夹杂着无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这个片刻,袁沅突然意识到,童修丽或许是深爱着夏克铭的——她或许从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是为了钱才嫁给他的。 至少,要下定决心和一个人白头偕老,众多因素中,必然有关于“爱”这一项。 而夏克铭—— 袁沅不敢想,只是用力搂住眼前人。 闷声哭了好一会儿,童修丽才道:“刚才律师来过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的声音特别的弱,用尽了全力只剩下一丝气息般,“阿沅,其实过去什么都不重要对不对?” 袁沅很想顺着她的话,安抚她似的说——是的。但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对她而言,过去已经不仅仅是重要,而是一切。 中午静阿姨给两人带来了午饭,袁沅借公司事忙为理由,先行出院,另一边童修丽的精神状态也看似恢复了正常,绝口不提任何上午对袁沅说过的话。 袁沅没有去公司,而是回了家,第一时间给欧阳去电话。 这通电话实在是让欧阳好等,他略疲惫地说:“你在哪里现在?” “在家。租的地方。”袁沅拉开家里的窗帘,让午后的阳光透进来,只是10月中旬,不知为何她就已经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中带着一丝凉薄。 欧阳简单关心了下她的身体,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提到昨天胆战心惊的一幕。 “李庆昌这件事,我找人去办了。”欧阳道,“我另外查了下,李庆昌和刘晓成这上下属的关系,不好说。” 袁沅嗯了一声,“刘晓成不会是局外人。就看方镇平怎么处理了。” “也是,方镇平真的跟刘小成一伙的话,那李庆昌逃不掉了。如果他拿到消息没动静,那可以再看看。”欧阳道。 不过,事情显然没有袁沅和欧阳想得乐观,整整半个月时间,什么都没发生,连带着童修丽声称要跟夏克敏离婚也再也没了消息。 一切都风平浪静地可怕。 11月初,城西慈善城市计划第一批残障学校和残疾人培训学校师生入驻大会召开,夏东集团项目相关代表受到邀请。 现场有个颁奖环节和奖金授予环节,宣传主办那边迂回找到了袁沅来做颁奖的嘉宾。 不过到了当天,她才知道,同场活动还有广城慈善基金分会会长李庆昌和广城市政共同成立一项专属的特殊慈善基金,专门为优秀的残障儿童、特出表现的残障人士设立。 这是袁沅第一次见李庆昌,她的席位距离领导席并不远,前三排的领导里,李庆昌显得很低调,而非常巧合的是,他的身边正是夏克铭。 在袁沅全程的注意中,两人似乎没有什么交流,就算是偶有交谈,也是点到为止,一两句就停了。 “袁小姐,快轮到你上台了,你准备下。”礼仪小姐弯腰提醒袁沅,她才笑笑赶紧起身。 受到嘉奖的人从大舞台的另一端被礼仪小姐领上台,袁沅才看到对方跟自己一样,都是左小腿残缺,而他似乎不太情愿上台,双拐棍支在腋下,走得非常的缓慢。 袁沅仔细望着这个慢慢走来的少年,估计着他的年纪——恐怕最多不超过15岁。 少年抬头看着同样走得不快的袁沅,晦暗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惊奇,然而仿佛流星转瞬即逝,又垂眸盯着眼前的路。 主持人的声音响彻全场,袁沅跟少年站在一起,两边是礼仪小姐,袁沅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不是领导来发这个奖,要让她来? 袁沅轻轻问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回答她,眼睛望着她的左脚——确切地说,是她的假肢。 “你能跑得快吗?”他贸贸然地开口,沙哑的声音似正在变声期。 袁沅想了想,想要鼓励他,“还可以,可以跑两步。” 没想到少年抬头,眼睛里红红一片,她来不及反应过来,主持人话说完了,台下掌声阵阵,袁沅被迎过来的礼仪推着给他送了证书,然后两人面对着台前,木偶式地合个影。 等两人走下台,袁沅想找这个少年,却见他似被老师什么的人给带走了。 袁沅坐回自己的座位,脑袋空空地望着台上,她想,这个孩子应该也想跑吧——正如很多年前,她也想跑,跑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