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和吴川的谈话一直持续到了中午,直到宋庆龄出面告诉两人中饭已经准备好了,两人才中断了谈话。午饭后,吴川表示自己需要小歇一会,于是和孙文约定下午2点半后再会面。 其实在场的人包括孙文自己都清楚,需要休息的是身体不适的孙文而不是年轻力强的吴川,不过孙文还是接受了吴川的好意,因为和吴川的谈话可以说是相当的累人,不养足精神是没可能交谈下去的。 当吴川离开总统府后,汪精卫和胡汉民顿时向孙文探问上午交谈的情况。只是孙文这次并没有和他们说什么,摇了摇头便一言不发的上楼休息去了。 汪精卫和胡汉民站在楼梯下一时也不知道,这场谈话对于总统和国民党来说,到底是好是坏了。而从总统府离开的吴川同样被耿谨文问到了类似的问题,他只是略一思考就说道:“与其说是交谈,其实倒不如说是我们各自表述了自己的立场。” 坐在前排的王葆真不由有些好奇的说道:“总统的立场应该就是三民主义吧,但是他担任总统的这几年,也并没有实践成功过三民主义的理想啊?就目前国内外的局势,不管怎么看,也是我们的革命道路才是正确的啊,总统为什么还要坚持三民主义呢?” 吴川思考了一下后说道:“就像满清自始至终都没把大清和中国视为一体,宁可亡中国也要保大清一样,国民党现在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中国亡了,大清还能割下一块地继续满人的国族迷梦;大清要是亡了,满人就不可能再享有统治国家的权力了。这就同奥斯曼皇室只想要保住自己的权力,不惜肢解了奥斯曼帝国是一个道理。 到了今天,对于国民党来说,三民主义要比革命真理重要的多,没有三民主义就没有国民党,没有国民党也就失去了他们重新统治中国的机会。所以,哪怕是第一个喊出打倒满清的革命者,现在也已经成为了保守派。” 王葆真若有所思,而耿谨文思考了一会后不由问道:“如果总统和国民党不肯放弃自己的理念,主席您还有必要和总统谈下去吗?我觉得,不管如何交谈,恐怕都不会得到什么成果的。” 吴川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方才开口说道:“所以我说了,我们只是各自表述自己的立场。重要的不是说服总统,而是让总统了解我们对于信仰的坚定和不妥协的立场。这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国民党才会好自为之,不会跳出来干预我们的计划。 此外,总统毕竟是第一个唤起民众革命的先行者,就这点来说就值得我们尊重他了。在一间铁屋子里唤醒一群沉睡的人,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第一个站起来反抗反动强权的人,其实真的不多。 比如我们现在大肆传播马列主义,如果有一天党从工人阶级先锋队变成了类似社会民主工党这样的右翼全民党,无产阶级失去了对于国家机器的控制,难以保卫自己的阶级利益下,你们觉得会有多少人站出来保卫无产阶级的利益?” 王葆真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的耿谨文则反应迅速的说道:“我相信基层的党组织和工人阶级是会站出来纠正这样的错误的。” 吴川沉默了许久,对于耿谨文的话并不怎么认同,因为他知道不会出现那样好的局面,掌握了国家机器的修正主义强大的令人绝望,他们会用坦克、监狱和精神病院去对付那些试图捍卫无产阶级利益的革命者,从而震慑住广大的无产阶级。 不过这个时候显然不是打击同志信心的时候,因此吴川还是点头说道:“我也希望如此,所以,要给总统一个体面…” 吴川和孙文之间的会谈足足延续了三天,吴川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而孙文则在后两天修正了自己的立场,试图让吴川接受国民党作为在野党的存在。 对于孙文的退让,吴川依然不置可否,孙文终于有些着急的说道:“从法国到美国,再到日本,打破了独裁体制后的国家,都会迎来一个社会急剧发展的时期。这就说明,共和体制确实是当前世界的先进体制,在野党的存在可以为民众监督执政党的政策,为什么你就一定想要走集权体制呢?” “试图先走集权体制的,不是你们国民党自己吗?你们是走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退回来,不是说你们想要共和体制才主动放弃了集权体制。”吴川在心里默默的吐槽了一句,不过很快他就清了清嗓子说道:“总统这话说得差了,选择什么样的体制,这是人民的权力,我可不能替人民决定,这难道不是共和精神吗?” 孙文注视着吴川的双眼,对方的眼神看起来相当的真诚,但是他真的不相信对方说的话,于是便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把一切交给民众来决定,而你们不会插手民众的决定?” 吴川眨了下眼睛,然后诚恳的说道:“人民当然有权决定国家的体制,但在之前我们要先让人民获得决定的权力,这也是共和党存在的意义。” 孙文迟疑了一下后问道:“你说的人民究竟是一个泛指,还是一个特指?” 吴川看着他毫不迟疑的回道:“我想总统应当听说过,共和党代表着劳工阶层的利益,我们所认为的人民自然是指劳工阶层,和那些愿意维护劳工阶层利益的人群。” 孙文的脸色顿时变得沉重了起来,他开口问道:“那么这个国家除了劳工阶层之外的其他社会阶层呢?你打算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难道说你就这样打算把他们开除出中国了吗?” 吴川摊开双手,一脸无奈的说道:“总统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想您应该知道,在十年之前,一直上溯到三代时期,这个国家里的劳动人民就没有在国事上发言的权力。那个时候,高高在上的皇帝和贵族们怎么没有想想,这个国家就没有劳动人民的份了吗? 然后我们再看一看世界上的其他国家,虽然法国打倒了君主,美国没有君主,但是管理国家的资产阶级也没有给本国的劳工阶层以发言国事的权力。 法国在大革命后发表了《人权宣言》,法国的资产阶级宣称:在权利方面,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但是他们拒绝给妇女和穷人以选举权。 美国的独立宣言有这样震撼人心的语句: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是美国白人认为,有色人种不算人,他们拒绝给予黑人和印第安人以人的权利,甚至于直到今天华人还在美国受到了公然的歧视,排华法案是当前世界各国唯一的针对我国制定的种族歧视法案。 而我们的近邻日本,号称从明治时代就开始了开化,但直到前两年才将获得选举权的纳税额由10日元下调为3日元,日本的有产者阶层依旧拒绝底层民众和妇女享有对国家事务发言的权力。 总统阁下,不管是从世界的历史来看,还是从当今各国所实施的政治制度来看,没有那个国家是全民参与对国家事务的管理的。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都是统治阶级的民主和对被统治阶级的专政,除非国家不复存在,否则这样的现实就会一直存在。 所以,没有什么全体国民的政治,只有统治阶级的政治。既然在劳工阶层处于被统治阶级的时期没有得到任何政治权利,那么当劳工阶层处于统治阶级的时候,我们自然也会剥夺被统治阶级的所有政治权利。否则的话,无产阶级政权就不可能存在。 所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您解释一个客观存在的真理,不是劳工阶层开除了这些社会阶层的国籍,而是他们所建立的这套政治规则拒绝他们参与到国家管理的事务当中去,仅此而已。” 饶是见多识广的孙文,听了吴川这一通理论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平生见识过的人物也不算少了,不管是满清时期的名臣,还是国内的草莽和社会精英,又或者是日本的那些志士,可能够和他谈论革命而几无破绽的,也就吴川一人了。 想想党内那些出色的人物,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廖仲恺等,都可以说是他历年以来看好的革命后劲,但是在吴川面前,孙文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领导国民党和对方斗争下去的。不是说这些人不够出色,而是他们都没有吴川对革命道路的坚定信念。 也许国民党中的一些党员以为自己和吴川的谈话是为了两党的和平共处,但是孙文知道其实并不是,对于革命解释权的斗争是不可能和平的,谁赢得了对于革命的解释权,那么也就意味着其他人只能俯首,要么就是退出革命做个闲人去。 他投身革命几十年总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光复会也好、兴中会也好,哪怕他们打响了革命,但最终还是要让他来领导革命。不愿意把革命领导权让出的武汉军政府,最终就堕落成了袁世凯的附庸,因为国内各方并不承认武汉军政府对于革命的领导权。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国民党在各个方面都落后于共和党,但只要吴川接受了他的《建国方略》、《三民主义》,那么哪怕国民党解散加入共和党,对于革命的解释权也从吴川手中转回到了自己手里,孙文相信,最终胜利的还是自己。 但是现在吴川的立场如此清晰,就等于是打碎了他心中的那一丝希望,对方摆明了要把他和他身后的支持者统统开除出革命的队伍,这如何能够让孙文接受。 于是孙文不免有些被激怒的向吴川质问道:“你现在说的这些,似乎和之前的对外演讲有些对不上吧?你过去不是说,共产主义实现的话,每个人都将拥有真正的平等权利的吗?如果你的革命就是照着过去政治体制的模仿,又怎么可能实现共产主义呢?” 吴川沉吟了数秒,认真的回道:“所以我并没有阻止这些阶层和我们一起为共产共主义的实现而奋斗,比如土地改革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土地的私有制,从而为生产资料的公有制打下基础。只有当我们在经济制度上达成了共产主义的目标,我们才可能从政治上实现共产主义的目标。那些拒绝向着共产主义前进的人,自然就应当去拥抱他们所支持的阶级专政制度,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孙文觉得自己和吴川确实有些谈不下去了,双方就不是站在一个基础上,这样的谈话又如何能够达成一个共识呢?而没有一个共识,那么他就不可能让吴川接受自己的革命理论。 不断的思考也没有让孙文找到一个破局的办法,他不得不向吴川说道:“你的想法也许是好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中国去追求共产主义的话,那么我们就会遭到各列强的联合打压,就像庚子年间那样。 以列强对于苏俄的干涉来看,他们对于共产主义的厌恶是深入骨髓的。苏俄能够扛住列强的进攻,那是因为他们的底子比我们强,地理位置也好。可要是我们遭到了列强的联合进攻,我国漫长的海岸线怎么守得住? 我认为,你应当为中国的未来多加考虑,我们现在有这样的局面可谓是来之不易,我们总不能去学慈禧,让列强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吧?” 吴川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坐的舒服一点之后,他才向着孙文反问道:“总统阁下的话我有些不理解,我们当前的一切,难道不是我国人民自己争取来的吗?难道你以为,眼下中国的一切是来自列强的恩赐?” 孙文注视着吴川,严肃的说道:“我当然承认是我国人民争取到了现在的一切,但是,这是在列强没有针对我国的情况下取得的。你难道以为,在列强一致针对我们的情况下,我们还能保持当前的良好形势吗?” 吴川这一次思考的比较久,之后他向孙文诚恳的说道:“抱歉,总统阁下,我不是清朝人,我一天大清国民都没做过,所以我很难去理解您所担忧的庚子国难会重现。 在我看来,中国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不让外部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我们就必须要参与到世界政治当中去,而不是坐在自己的天地中无端的担忧。” 孙文顿时有些生气了,他不由脱口说道:“参与到世界政治当中去?你以为从满清到民国我们没有努力过吗?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们必须要接受列强所制定的国际规则,才有机会参与到世界政治当中去,现在是我们参与世界政治最深入的一次,可你的作为,有可能让我们过去的努力完全的白费,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哪怕是打赢了俄国的日本,现在也依然被西方操控着,我们难道可以让列强放弃自己制定的国际规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