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叶青洲被这句话一惊,又要笨拙地陷入苦恼,罗艽赶忙道,“大不了待她回来时,你把剑换回去。那时,你总能驾驭得了长生剑罢?……” 师姐妹闲扯几句,罗艽又低头瞧向腿上书册。 书页上音词晦涩难懂,罗艽脑海中的铃声,亦已然歇去。 难不成方才,还是错觉吗? 罗艽心下讶然,将此书挑出书丛,便看见下面紧接着一本三清道人的笔记。 写的正是罗来仙。 罗艽心下暗念,知人论世,知人论世。 臆术与幻心术皆为罗来仙所创,那么读几句罗来仙生平,大抵有所帮助。 才随手翻开书册,竟听七寸台上一声惊叫。 罗艽慌乱抬头,便看叶青洲踩着桃木剑,一个不稳栽倒在桩台上。 瞧罗艽抬头,叶青洲不好意思地一讪:“打、打扰师姐读书了。” “不会。”罗艽叹口气,开始给自己的小师妹布置任务,“循序渐进。御剑什么的,明日再练。” 叶青洲听话地收起剑。 罗艽下蹲收拾书册,才见那本写着师姥姥罗来的书册恰巧翻至最后一页。 书中潦潦几字,只说罗来不满世俗庸烂,用幻心术给自己造了个世外桃源,却意外陷入绝境。 一代宗师,到头来却被自己创下的幻术反噬。 罗艽读来一阵寒意。 山道上,叶青洲好奇探来一眼,“师姐,你在看罗来姥姥的那本么?师娘写的小评传。” 罗艽一挑眉:“你看过?” “看过。”叶青洲点点头,“这些书我都看过。这本书写了幻心术如何了得,却在最后又写罗来姥姥这份结局,叫人读来……总觉着有些害怕。仿似,这幻术神是神,但难以驾驭。还是不碰为妙。” 罗艽“嗯”了声,心里却有点儿发怵。 她想到先前翻开书册,脑海里骤然响起的梵铃。 这究竟是说她于此术有缘,还是说她要走火入魔? 罗艽越想越糊涂,竟使她觉得手上握着的两卷书也烫手不少。 行走间,林风寒意吹散她几分焦虑。 身边的叶青洲埋头走着,视线在罗艽脑后起起落落,忽而开口,又唤了她一声:“师姐。” “嗯?”罗艽放缓脚步。 “师姐,你觉得……”叶青洲支支吾吾,“你会喜欢看这些人物评传吗?” 罗艽眨眨眼睛:“啊?” 叶青洲忽然羞红了脸,像个没话找话失败了的小孩儿。“我是说……我喜欢看这些评传,觉得很有趣,读的时候,也像是和她们一起走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不知道师姐觉得……觉得这些评传怎……”叶青洲说着,慌慌张张一抬眼,对上罗艽视线,又好像被小闪电劈了一下,抿了抿唇,喊出一句毫不着调的结语,“我,我可以帮师姐写评传!” 罗艽费解,“评传,那不是得人死了之后……才有的东西吗?” 她眼珠子一转,又对着叶青洲佯怒道,“好你个小丫头,盼着我死!” 被罗艽的假正经一吓,叶青洲绷紧身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师姐,我……” 哪想,上一刻一板一眼的罗艽,此刻在面上扬起一个春风般的笑。 她抬手,揉揉叶青洲脑袋,“干嘛这么紧张呀?别总道歉,仿似我老欺负你。” “没有。对不……” “瞧,又道歉。” “……” 罗艽大剌剌揽起叶青洲,和她醉鬼一样乱着步子,深深浅浅走在山道上。“小评传吗?”罗艽笑着说,“从年少起,我便做着扬名天下的梦,扬名天下者,死后无人评说,总不应当。” 罗艽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叶青洲肩膀,手下力道不轻不重。 “确实啊,其实我也总想,倘若我死了,别人会怎么写我?有很多添油加醋的杜撰吗?会骂我吗?还是会夸我呢?会对我的某个小小举措,纠结万分,又夸大其词吗?……” 罗艽絮絮叨叨,声音语气难得惆怅。 于是那些细碎的言语,也随料峭的风一起,落在山道石阶、暗白的雪旁。 叶青洲不禁发问:“师姐,你希望她们怎么谈论你?” “怎么谈论?” 循了这话,罗艽倏尔噤声。 却依旧想了许多。 世人爱造神。她们把人夸上神坛,也把人踩进泥里。 生前事,身后名,许多千秋万代,如若进了酒肆闲谈人的嘴中,大抵都要成为一笑置之的话本故事。 起、承、转、合,都不再遵循本真样貌;而是如何卖座,才如何讲述。 更何况销骨铄金。 三清山上,日光乘着淡淡的晚风落下。 罗艽站在山道上望着日暮,愣愣出神,叶青洲站在她身边,望着她。 而最后,罗艽不过叹出一口气。“我希望她们不要谈论我。好的坏的,褒的贬的,都不要说。” 因为那都不是她。 她不要活在别人的嘴里。 * 是夜,月色稀疏。 雪不再落,院中蓄水的铜钢映出一片澄黄黄风月。 是个销雪的朗夜。 叶青洲睡在山南寝居的榻上,却总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原因无它。只是屋内无灯。 罗艽忘了添。 才教叶青洲一下把错落的竹影认成人影,一下把窗外的风声听成人语。 闭上眼,又是滔天大火。 她拿锦被捂住半张脸,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院外竹林,一道萧瑟的风吹进叶青洲房内,惊起一道嘎吱响动。 叶青洲终于捂住眼睛,像是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