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倘若真要她回去山北,一人守一整个孤零零的院子,又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半夜三更,罗艽在自个儿塌前,碰上这么个披头散发的师妹。 罗艽的寝居算不上多整洁,什么纷飞的书册啦、纸糊的花灯啦、雪里石刻出的小坠子啦,都零零碎碎丢在地上。 而叶青洲站在杂物之间,一手抱着高枕,身上披着老长的锦被。 她半蹲在罗艽榻下,也没出声,单单杵着,等着罗艽醒来。 就好像……倘若罗艽一觉睡到大天亮,她叶青洲便也站在她床侧待到大天亮,站成一座冰雕。 这把罗艽吓得一个激灵。 罗艽半个身子探出棉被,冷得直哆嗦,“你在干什么?” “床,床上有老鼠,房门也关不紧,也没有油灯……”叶青洲的声音像是被冰水从头到脚浸过了,也簇簇冒着寒气,“师姐,我……我不点灯睡不着。” “……啊。” 罗艽闭上眼睛,心里嘀咕,好吧,明了。小孩儿怕黑,不敢一个人睡。 “被子都拿来了,人也到了,还客气啥。”罗艽也不和她打太极,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就把人往身边拽。 “你往里面睡去。” 瞧了眼罗艽四仰八叉的睡法,叶青洲有些不好意思,“师姐,我怎么过去啊?” 罗艽理直气壮道:“从我身上踩过去。” 叶青洲:“……” 虽然不理解,却还是照做。 等她拖着被子“越过”罗艽时,又听罗艽一声小小的惊呼。 “……师姐?” “叶青洲,你在我房里站了多久?”罗艽问道,“居然浑身上下冰块似的,连发丝儿都这么……冷得吓人。” “没有很久。”叶青洲坐在她温暖的榻上,摊开自己的锦被,“就站了一会会。我天生就有些手脚冰冷,冬畏寒,夏畏暑。” “好吧。”罗艽缩进被子里,“……啊。冻得我都有点儿清醒了。” “师姐,抱歉。” 叶青洲斜躺在榻上,眼神却没有离开罗艽。 黑暗里,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眸底映出些微弱光亮。 罗艽被她盯着,原有的一点儿瞌睡消失殆尽。 “……大小姐。”她眯起眼睛,诺诺道,“你不会要我给你讲话本故事听罢。” 叶青洲却没搭话,只怯生生伸出手,“师姐能不能握一握我的手?好让我觉得身侧有人。不然有些不敢睡。” 罗艽:“……” 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照做。 叶青洲的手并不大,纤长细腻,此刻凉得像昨夜那场淋漓的雪。 罗艽轻轻握着,却见面前师妹仍然瞪着眼睛。 罗艽:“又怎么了?” 叶青洲慌乱地摇一摇头。“没怎么。师姐快睡罢,青洲打扰太多了。” 罗艽一眼看出:“你心里有事,有话要说。” 她心道,倘若不让你说,你会一直这样看着我。 果然,叶青洲苦笑几声,“确想说,却不晓得该从何说起。怕师姐觉得没头没尾。” 罗艽笑:“没头没尾的事儿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一份。” 叶青洲缄默片刻,终问出心底困扰多时的犹疑。 “师姐,你说……人,一定要报仇吗?” 罗艽心里干笑两声:好一个古怪问题。足够没头没尾。 嘴上道:“难说。看心境。倘若是我……大抵会报仇吧。”又补充一句,“哦。除非做不到。” 咫尺之间,叶青洲忽而陷入沉默。 就这一个问题? 罗艽偷瞄叶青洲一眼,却又在这少女面上瞧见一派苦大仇深、少年老成。 “师姐,你不好奇么?”叶青洲对上她视线,“师娘此行下山,是去做什么?” 罗艽于是叹道:“好奇,也问了。是她不答。” 叶青洲便道,“三清山下锦官城,有一位恶贯满盈的杀手。只要别人给钱,就去杀人。如今手上已有许多血债。可其行踪诡异,官府捉不住人,江湖人士也没个办法。师娘下山,就是去杀这个人。” 她语气平平淡淡,像在讲一个江湖故事。 罗艽听罢,心中没什么想法,只觉得师娘此举有点儿怪异。 师娘……并不是这么仗义的侠士吧?罗艽迷迷糊糊想着。 罗艽亦未想明白,叶青洲先前说的报不报仇,与此刻说的“师娘下山杀一位恶贯满盈的杀手”,这二者之间有何联系?…… 可压根儿来不及多想。 罗艽的眼皮子噼里啪啦,已在胡乱打架。不消多时,便沉沉睡去。 凝视着面前罗艽睡颜,叶青洲半张脸缩进锦被,亦没有言语。 叶青洲没开口说的是,那杀手见钱眼开,也曾诛了她叶家满门。 而师娘…… 是在为她报仇。 * 三清山下锦官城,亦有人在此刻未入眠。 临着小溪的一座医馆里,豆大的烛火闪闪烁烁,一位青衫女子笑眯眯地逗着邻床人。 “别闹。”邻床者的声音沙哑,掩下几个轻咳。 “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耍赖呢?”见那人爱答不理,青衫女子显然有些生气。 “讲生平故事——这分明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怎么我一讲完,你自顾自睡去啦?” 青衫女子名唤“曲儿”,今年二十有八,本是三清山上人。近月,锦官城痨病四起,她又是风寒又是痨病,遂被困于锦官城,许久未回去山上。 而她与床榻上这人,堪称同病相怜的萍水密友;这半个月来,就她二人朝夕相处。 曲儿不知这人姓名,只偷偷观察她样貌。偶尔猜着,这人的年龄,大概是比自己稍长些,估摸是大了三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