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啊其实也没有很多年,约摸两百年前大墨刚开国那会,也就是我太太太太太太太爷爷那时候,这世上神仙全都有迹可循,什么功法啊宗门啊也都是真的,御剑飞行也是真的,哦你们扶桑不知道有没有御剑飞行,就是踩在自己的佩剑在天上飞……” 墨潼的院子里有一个小湖,浅川禾抱着刀,盘腿坐在湖边回廊的石栏上,听着墨潼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长杆杆一边插科打诨。 “后来有一日不知怎的,就末法了,气也练不成了,仙也修不了了,仙术都退化成了武功,飞是飞不起来了,强身健体还凑合。法宝就剩符箓还能用,神啊仙啊都没有了,往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人士一个个都成了凡人,尤其是修为高深者,不少人接受不了自尽了,天下就这么大乱了几十年。” “乱了一阵子后,又逐渐安定下来。仙人们留下的东西都不大能用了,但打仗总需要厉害点的兵器,最后就把这玩意给倒腾出来了。” 墨潼终于捣鼓好了手里的长杆杆,他将这玩意一头抵在肩上,一头朝外,往天上瞄了一会,扣动扳机,只听得砰的一声响,一只飞鸟扑棱棱地掉在湖边。 “原本是痴心之人用以炼丹求寿的药材,后来发现遇火即燃反倒更合兵器之道。”墨潼把手里的火铳往浅川禾怀里一扔,走上前去捡起飞鸟,向浅川禾晃了晃,“午饭加餐,这玩意不比什么法宝符箓好使多了。” 浅川禾发现,做墨潼的护卫,与她想得似乎不大一样。虽名为护卫,然每日所做之事却是跟着墨潼学汉语,认汉字。墨潼从偏旁部首、字音字形开始讲起,虽学得磕磕绊绊,但浅川禾逐渐也能认得一些基础的汉话。 旁的时间,墨潼也不使唤她,只顾着干自己的事,有时在院子里喝喝茶晒晒太阳,有时左手和右手对弈,有时来发呆的浅川禾身边瞎扯淡。 更多时候,墨潼会抱着一堆被他称之为“话本”的东西看得津津有味,嘴里时不时念叨些什么,有时还能看得眉飞色舞,一脸傻笑。 那话本浅川禾也好奇翻开看过,奈何识字不多,横看竖看却是半句都认不得,只得合上书页放回原位,被墨潼笑话了许久。 这院中尚有两人,一人是伙房的老伯,据墨潼说姓李,身材魁梧,须发皆白,沉默寡言,平日里睡在伙房旁的小屋中,负责料理小院中的一日三餐,只在饭点去伙房吃饭才能瞧见人,烧得一手好饭菜,在浅川禾不住扒饭时会默默再添上一碗放在她身边。 还有一人是同墨潼一般年纪的男子,剑眉高鼻三白眼,容貌生得俊美但又一脸凶相,墨潼说他姓金,单名一个宣字,也算是自己的护卫,每隔几日便出门采买物资,天气晴好时素衣加身,若是下雨,则撑一青金孔雀纹的纸伞,平日里也是除了吃饭见不着人的主儿。 平淡的时日对于浅川禾来说还需逐渐适应,一连数年的厮杀逃亡与风餐露宿,一朝安稳下来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每日跟着墨潼习语学字,听他插科打诨,日子倒也过得还算充实,转眼间浅川禾在墨潼的小院中安顿下来已有半月。 每半月出城去探望一次族人,这是浅川禾与墨潼最初所约定好的。这日,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吃完早饭,浅川禾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撑着伞准备出门,却被一旁的墨潼喊住。 墨潼向来不惧风寒,成天穿着件单衣,披头散发到处乱晃,今日却披了件毛茸茸的斗篷,还束了头发,斗篷毛色漆黑,油光水滑,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虽说当今天气仍余清寒,却也不必如此穿着,看着就让人嫌热。金宣撑着伞跟在他身后,也不言语。 墨潼走到浅川禾面前:“知不知道走哪个门出城?” 浅川禾点头,目光偏向西边,“你讲过的,往西走钱塘门。” “我和老金出门办些事。”墨潼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正好也往钱塘门那边去,跟你一道顺路,走吧。” 连日雨天,便是城中道路也有些泥泞,行人与摊位都少了不少,兴许都被这连绵春雨堵在了屋中,墨潼慢悠悠地走着,似乎还有意挑有积水的浅坑下脚,泥水飞溅,沾在斗篷与靴子上,他也不甚在意。 浅川禾撑伞走在墨潼身侧,她本欲快步出城,但将墨潼抛下却也不妥,便也随着墨潼放慢脚步。初来临杭时只图生计求活,跟随在墨潼身边后也不曾出门,如此算来,这倒是浅川禾第一次仔细观察这江南不夜天。 脚下的青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宽阔得可容得下数架马车并行,道路两旁是各数不清的馆社、客栈与商铺,高低房屋都有着华美的飞檐斗拱,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若是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临杭城的建筑可一直延伸到天边。 “扶桑可有这般繁华么?”墨潼问。 浅川禾摇了摇头,自己自幼便一直待在浅川宅邸中,连周围的村镇都鲜少去过。从前曾听家里长辈绘声绘色讲过京都是何其繁华,那里的贵人们府邸车驾是多么威严,可那所谓京都繁华如今看来也不及这临杭半分。 如今身处异国他乡,宅邸旧居已化灰烬,站在这临杭长街之上,天高地广,莫名的战栗自心底升腾而起,浅川禾突然有些抬不起腿迈不动步,只觉自己犹如风中一叶,自枝条上剥离,不知前路渺渺为何,或许下一秒便会被卷入尘埃之中。 “今天下雨,街上只怕比往日要冷清些。”墨潼的声音将浅川禾的思绪拉了回来,“若是天气好,小商小贩都推出摊来,才叫热闹。” “江南富庶,首屈一指的便是金陵与这临杭,都是水陆商贾便利之地,金陵更是当今大墨国都,天子朝臣、达官贵人所居之处,他日若是有空,再带你去金陵瞧瞧。” “当今?”浅川禾有些敏锐地捕捉到了墨潼的用词,“以前在哪里?” 墨潼抬手遥指北方,眼睛有些眯起:“十八年前,在北边,很北的地方,那时大墨国土一倍于此,北至辽东,西抵龟兹,气运鼎盛,万国来朝;带甲百万,威震万里,本应世间无敌,只可惜北地生变,最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为什么?” “谁知道呢。”墨潼耸耸肩,“有人说是圣人昏庸,有人说是奸臣当道,有人说是将领无能,有人说是贼寇势盛,或许数者兼有。总之最终,山海关下,大墨数十万大军被两路叛军首尾夹攻,一路溃败。贼势凶猛,半壁江山易主,只得举国南渡,凭江淮天险据守这南方一隅,那河北土地,自此便改了姓。” “自此以后大墨国势大衰,善战之兵所剩无几,能工巧匠折损过半,经史子集三分仅余其一,很多人死在了南渡的路上,无数经文秘法,诗书字画,农工典籍就此失传,大墨二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北地武林门派亦难幸免,有些选择了南渡保留衣钵,有些投靠了北朝成为鹰犬,更多的则是悄无声息地消匿于那场兵祸之中,众多流传上百年的武学传承也就这么埋在了尘灰里。” 墨潼语气淡淡,神色轻松,全然不像是在描述多年前一场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灾祸:“北地旧都,长什么样,其实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彼时我也不过是个孩童而已,对于其他很多人也都是如此。” “但说到底,旧都依旧是众多人心中的一个念想,是大墨鼎盛的象征,这念想还在,人心也就还在;人心还在,大墨家国就不会散。哪怕如今万马齐喑,多事之秋,很多人依旧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王师北定中原,大墨还于旧都。” “人如无依之飘萍,虽不明归处,但亦知来路,山穷水尽时,来路便是归处。归处既定,心安之所已得,又何惧风雨飘摇?” 浅川禾默然不语,墨潼将双手拢在袖中,也不再言语,有些事还需要她自己花时间去领悟。 城门已远远地出现在长街尽头。 “就送到这里了。”墨潼驻步,“快去快回,路上仔细些。” 浅川禾点头:“我回来吃晚饭。” 目送着浅川禾出了城,墨潼慢悠悠地转身:“走吧,回家。” 金宣皱眉:“不是说有事出门?” “是有事啊,送人不就是办事。”墨潼摊手耸肩,“人送到事做成,不就该回去了。” 小院有客来访,墨潼进门,见一人坐在前院小石桌前,面前一杯茶水,老李头坐在对面,脸上难得带点笑意。 来人闻声转身站起,竟是一女子,身着锦衣皮甲,外罩绒边黑底青鱼纹大氅,头戴乌纱帽,腰佩镔铁刀;容貌妩媚,唇若点殷,身姿似苍松挺拔,眉眼如寒芒点星,正是天卫司统领姜稚。 天卫司乃是大墨朝堂鹰犬,不在百官之列,专司侦办、缉拿、刑律诸事。其名由大墨开国皇帝钦定,意在捍卫大墨天道正统,捕风捉影,屡兴大狱,官吏谈之色变,百姓避如蛇蝎,以“吏户礼兵刑工”六位上卫节制总领,除金陵外各地以天干地支为名共设六十小营驱策地方,六上卫各领十营统辖,姜稚则正是刑字卫麾下丙午营统领。 “啊呀,是姜稚统领来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墨潼笑脸相迎,开始贫嘴:“方才有要事出门,怠慢了姜稚统领,死罪,死罪!” “见过先生。”姜稚朝墨潼一拱手,“先生言笑了,正同李老前辈叙及旧事,不曾等了许久,此番前来是为先生送这月钱银,方才已同本月药材一起交予李老前辈。除此之外,尚有几句他人口信需告知于先生。” 墨潼点点头:“坐下说坐下说,别光站着,啊那什么,老金你再去搬个凳子来。” 姜稚坐定,道:“其一为炮制药材的那位朋友托人转述先生,先生用药温养一年有余,伤情已稳,短时应无性命之忧,但经脉滞涩、武功大损已成定局,还望先生节忧。另也请先生往后尽量避免与人动武,以免牵动旧伤,若波及五脏,到那时先生便是一百个不情愿也得回金陵静养了。” “大损就大损了,二流也挺好。”墨潼喝着茶摆着手,显得丝毫不记挂于心,“告诉他我知道了,遇到打架我第一个跑,下一个。” “其二为江南天卫司各营密报,东海沿岸多处村镇及无人岛礁皆有扶桑人踪迹,组织严密,正在向金陵、临杭一线渗透,似与本土海寇有所勾结,据点甚多,正在逐一排查,请先生多多留心。” 墨潼点头,神色难得有些认真:“这我先前已知晓,还需辛苦天卫司诸位费心,若人手不足可往周边各营抽调,必要时可联络江湖门派助拳。近几日烦请修表上报朝廷请兵部协同,敌暗我明,单靠天卫司独木难支。” 姜稚站起身来:“此事我即刻回去安排,其三为家兄所托一口信,听闻先生最近新收一扶桑女子为门客?” “啊……是有这回事,是犯了国法还是犯了家规?”墨潼笑问,说的却不是什么好话,泼皮无赖得很:“要是惹得他老人家又生气了,就让他自己滚过来亲自查证一番,保证他哪天来我哪天跑,教他抓不住我尾巴。” “先生的眼光,自然难出差池。”,姜稚亦笑:“家兄前些日子忙于江北前线诸事,如今正赶来临杭,先生不日便可与他会面。” 言下之意竟是当真要亲自前来。 墨潼没好气地翻白眼:“随便他,但让他自己去天卫司打秋风,少来我这蹭吃蹭喝蹭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