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卫司大船叫水中雷火弹这么一炸,船底已是支离破碎,江水逐渐灌入,这船眼见便是用不得了。 数艘小艇环着逐渐倾斜的大船,天卫司甲士在姜稚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搬空了大船上的辎重,复而一齐退至江水南岸,与南岸驰援来的两支天卫司小营合兵一处,就地扎营休整。 秋夜寒凉,更逢江风大作,营中点起数座篝火,埋锅造饭。姜稚的调令已乘快马传出,新的大船此刻应已从柴桑出发离港,明晨便能抵达此处。 墨潼亦忙上许久,这才安顿下来,手按绛目,随意找了个僻静处能坐的地方,一屁股扎下,意养丹田,悠悠长出一口气。 路途受阻,手中高手亦全被试出。长江枯水近在眼前,水深一日低过一日,若是路上再被阻上一次,便只能改走更慢的陆路,入蜀时间必要大大延迟。 浅川禾凑至近前,手上提了一只酒囊,也默默坐下。夜色渐冷,女子也披上一件御寒衣物,袖口与领口镶着毛边。 “你最近倒是越喝越上瘾,竟还藏了这么些私货……”墨潼瞧着那酒囊,四下望望。 浅川禾拧开酒囊,仰头灌上一口,晚秋冷风拂着她的衣摆:“出金陵时带上的,还剩一些,喝两口暖暖身子。” 墨潼点点头,天上层云蔽日,不见星星月亮,远处江水涛声隐约入耳,悠悠然道:“一刀照我,好生了得,也非怪你不愿轻露此招于人前。我虽是远远观之,瞧不真切,但想必即是一流往上的高手,遇你这刀,也须分出些心来应付。” 浅川禾闻言,盯着脚边的小石子,握着酒囊的手微微攥紧:“只是分神,还不够。手不够快、刀不够利,我还差得远。” 墨潼只是笑笑:“虽说习武讲究勤修不辍,世人也都说武无第二,却是不必妄自菲薄。这才不到一年光景,你便能斩出如此一刀,已是极不易的事情。” 那酒囊已被喝干,被浅川禾盖上盖子,收在腰间。动作中,衣料摩挲,浅川禾腕上那只纤细镯子露出袖口,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若我曾不识得你,不曾做你的护卫,空有这大半年光景,大概也练不出这刀。”墨潼只听见浅川禾如是说道。 “如此。”略一怔后,墨潼的目光亦落在那只脱胎于雷池残片的素白镯子上,温声道:“那我倒也算是大功一件。” 浅川禾的抬指搭在那镯子上,细细捻动,镯子与肌肤触及良久,此刻亦沾染上了些许温存,并不如何冰凉:“你的伤?” 果真还是在时刻记挂此事。 “无碍,至少今日无碍。”墨潼自探腕间脉象,江中全力施为后现在倒也算是平稳。 浅川禾点点头:“好。” 夜风中隐有桂子香气,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无言。 千里之外,武当山门,有客到访。 得山下弟子传信,山门牌匾下已有两位武当思字辈道人等候。武当老掌教道号思停,故思字辈的道长们即是老掌教的同辈师兄弟,亦是能够在外代表武当行事的管事人物。 山门处这两位思字辈道人,一位是“飞鸿片雪”祁江右,道号思进,曾带领武当人马追缉恶道赵静礼,也曾参与流玉庄大会一战;另一位则是“大马金刀”长孙扶摇,道号思凝。 此二人常奉掌门指示而行于江湖之中,乃是外人最常得见的两位思字辈道人。遇上闲杂琐事,迎来送往,也多由他二人出面。可今日虽说是迎客,却并不同于以往,二人齐齐上阵,还各携着兵器,足见异样。 祁江右自少时起便在山中问道,清逸出尘,站似一棵苍松,背负墨潼赔给他的名剑“雕虹”。 另一位身形健硕的思凝道人则另有不同,长孙扶摇属半路出家,本是江湖中名声响当当的金刀武人,年近三十才拜入的武当山。 纵是已在道门宝地清修十余年,长孙扶摇身上江湖气息仍是难改,站姿总有些大大咧咧的,就连兵器,长孙扶摇也不使道门寻常宝剑,而是照旧习,背着一柄用惯了的金翅大环刀“卯金”。 不过长孙扶摇性子宽厚刚正,虽偶尔有些散漫,门中诸事也算尽心,武当山中本就不甚讲究这些,便也无人说他的不是。兴许昔年前任武当掌教收他入门,取道号思凝时,便已是料到了今日光景,也未可知。反倒是江湖总有传闻,说武当山出了个怪道士,背着柄大环金刀,模样怪骇人。 今日竟不知是何等来客,能令祁江右与长孙扶摇同候山门。 “掌教师兄如何言说?”长孙扶摇朝祁江右这般问道。二人闻讯后,由长孙扶摇先行一步来到山门处守候,祁江右则是在面见过武当老掌教后,稍晚一些才赶来山门处。 祁江右一手提灯一手抚须:“这人毕竟号称前来做客,又是规规矩矩通报了山下弟子才上的山。师兄叫我二人虽戒备三分,但仍需先以客礼相待,他随后便到。” 长孙扶摇望着山道上那已隐隐可见的身影:“这样的来客,我入武当山中十来年,倒还是头一次遇到。” “莫说师弟了,便是我与掌教师兄这般年少时就呆在山中的,也一样是头回见识。”祁江右笑道,同样紧盯着上山来客。 言谈间,那客便至。 来客走得很慢,一步一阶,不慌不忙。灯火掩映下,他面相看着儒雅,一身极异域的服饰,略有中原文人衣装的影子,一串佛珠般的物事垂挂胸前,样式奇特的软罗乌纱帽戴在发顶,手中还拍着一柄折扇。 这人缓步走在山道上,竟无一丝声响,山门处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得很长。 祁江右与长孙扶摇互以余光相视,二人武功都已登堂入室,纵已有所预料,可此人武功之高强仍是叫人心神一凛。 转眼间这人便行至山门,手握折扇,朝武当二人躬身行了个礼:“扶桑异客‘巴’,今日斗胆来访,有劳二位道长相迎,感谢不尽。” 来者竟是跟随藤原共我西行而来,与墨潼有过一面之缘的巴先生。 八?长孙扶摇有些摸不着头脑,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中腹诽,世上竟有叫“八”的人? 祁江右只是不紧不慢地还礼,随后便道:“武当祁江右、武当长孙扶摇,奉掌教令在此迎客。” “客从远方来,本应好生招待,只是如今时局有异,先生应当亦知己身幽玄,有些话还是在山门便问清楚了才好。不知这位巴先生,深夜来我武当,所为何事?” 中年雅士并不急着作答,止微微回身,来时山路已被数位武当弟子占住,轻叹一声:“这都多少年了,你们武当这群人真是一点没变,不过和上次那个墨家小子直接骂我相比,你们倒还算有些礼貌。” 祁江右微微皱起眉头。 巴先生又回过头来,声音轻飘飘的,发问也不明所以:“二位道长是思字一辈了,思字辈再往后,应当是就云字辈,对不对?” 长孙扶摇道:“正是,阁下想说什么?” 巴先生轻轻一笑:“既如此,那前几日我在山下遇见了两个刚下山的云字辈小道友,想必就该是二位道长的师侄了。” 此话一出,两位武当道人俱是一惊,前几日下山的武当云字辈弟子,那便只能是—— “是鹤如与飞灵?”长孙扶摇侧目看向祁江右,语气略带惊疑,祁江右则是轻轻点头,面沉如水。 “噢,原来那两位小道友叫这个名字,他们倒也还算机敏,没同我讲他二人名姓,惹得我心血来潮出了手。”巴先生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中折扇,言语中意有所指,“武当倒是出了些好苗子,然而武功不到家,再机敏又有何用?可惜喽——” 祁江右强压住怒气,与长孙扶摇已极有默契地一左一右散开站定:“阁下将他二人如何了?” 巴先生将折扇“哗”地一开,半掩住面孔:“江湖中与人动武,技不如人,下场应当如何?有些记不太清了,不如道长猜猜看呢?” “动手!”言已至此便无甚好言说的了,伴着祁江右一声厉喝,灯火明灭间,武当两位思字辈道人同时出手。长剑“雕虹”与大刀“卯金”一左一右,齐齐攻向山门处这出言不逊的扶桑怪客。 面对两位武当高手的联手,巴先生却显的不慌不忙,手中折扇朝下一拍,恰好拍在那长剑上,祁江右的剑路当即走偏;而另一只手看似随手一抓,竟生生空手入白刃,擒住了长孙扶摇横斩而来的金翅大环刀。 转瞬间这一刀一剑竟全部扑了个空。 “‘卯金’?好名字!好名字!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哈哈哈哈哈!”巴先生放声大笑,竟还有闲心去细瞧长孙扶摇那金翅大环刀上的刀铭。 “时过境迁啊时过境迁,上次我来时,与我动手的那个道士,好像还是玉字辈的来着。你们该唤他什么?师祖?还是太师祖?我很好奇。” 祁江右剑招不停,实则忧心宋鹤如与谢飞灵安危,已是心急如焚:“武当最后一位玉字辈祖师仙逝已有一百七十年余年,你究竟是谁!?” “谁知道呢?小辈,你的剑再快些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巴先生似乎对于祁江右与长孙扶摇急怒交加的心绪感到极为畅快,再度开怀大笑。 “来啊,小辈,再认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