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楼瞥了一眼还蹲在地上跟墨潼说互相说废话的赵静礼。 号箭一发,临杭城中天卫司即刻便动,只消一炷香便能杀到此地。 天卫司中寻常士卒他郁孤楼并不放在眼中,千百人来他亦有法子脱身,但根据线报,临杭城中并非没有墨潼一系的高手坐镇。 李存真、姜谨刑、木冲……还有行踪不明不知是不是真的在临杭城中的韩东莱。 前两人单独遇上还好说,李存真年老体衰,姜谨刑底蕴有限,他二人联起手来自己也可勉力一战,少说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木冲,跟李存真差不多的年纪,可年岁在他身上仿佛根本做不得数,他郁孤楼是大澄武功前五又如何,除非搏命死战,不然讨不到半点好处。 高手之间亦有差距,摸到顶尖门槛的全敏英在严道龄面前便也只有招架的功夫,久负盛名近二十年的这一代九州君就是整个武林公认不可逾越的天堑。 论军势,南北相持,大澄略胜大墨一筹。可论武林,仅占有北地半壁江山和那几个矮子里拔将军的“名门大派”的大澄只怕三十年也赶不上曾经江山代有人才出的大墨。 天卫司要一炷香赶到,那高手疾行呢? 恐怕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吧。 不能再等。 想到这里的郁孤楼当机立断,不再理会身旁的赵静礼,先声夺人,直扑挡在墨潼身前,站位已同两仪阴阳鱼眼的武当双鹤。 郁孤楼分明垮了一口腰刀在身却并不使用,赤手空拳而来。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拖住或是击溃这两位武当高徒,击杀墨潼便无从谈起,因而一出手便是全力,居高临下,双拳如同炮锤一般砸向宋鹤如。 宋鹤如抬剑便挡,却并非是一味硬拼,脚上步法轻动,退走出个圆融弧度,身随步走、剑随身动,炮弹般的拳头砸在剑上,竟是被化去了小半冲劲,剩余力道只让这武当秘法特制的长剑微微弯曲。 这一挡看似写意,实则凶险得很,郁孤楼拳上暗劲重重,蛮横霸道,便是化掉部分却也一拳打得宋鹤如虎口酸麻,但他所持长剑依旧纹丝不动,并不露半点破绽给郁孤楼看到。 武当中人的松姿鹤骨展露无遗。 郁孤楼却只觉自己这一招毫无建树,四五成力道全打在了棉花上,这宋鹤如挡下一拳后却也不与他多加纠缠,只是借着他的拳风顺势而退。 而宋鹤如一退,原本站位靠后,与他互成两仪之势的谢飞灵便持剑顺势而进。 这武当双鹤仿佛气机势头共用,宋鹤如借着后撤的拳势在这古怪的阵型步法里,一转儿便化成了谢飞灵借着前冲的剑势。 生息流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下是郁孤楼自己打自己。 郁孤楼一掌荡开谢飞灵的长剑,剑上劲力果真熟悉无比,可不就是方才自己那一拳之上的? 借力打力,以势生势;源源不断,周而复始。 郁孤楼自知遇上了自己最讨厌的太极路数,这种打人如同打自己的武功最克他这硬桥硬马的硬功夫,这也是为何他直言对上武当老掌教自己没本事保下赵静礼,事实上他可能连自己都保不住。 于郁孤楼而言,精通以柔克刚的武当老掌教比某几位九州君要更可怕。 至于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那是内力差距过大的结果,但武当双鹤二人内力相加,未必少他郁孤楼多少。 这边郁孤楼全力一击无功而返,短时间内大概是无法突破宋鹤如与谢飞灵二人的联防,墨潼却并无半分如释重负的感觉,目光始终死死地锁在蹲在远处看好戏的赵静礼身上。 身为道门败类的赵静礼浑身上下一百个心眼子有一百零一个是坏的,要说他现在只是远远蹲着瞧热闹墨潼是全然不信的,这符箓功夫与人品成反比的烂人必定是在捣鼓什么阴招。 墨潼手中攥着颗丸子,是那云游四海不知身在何方的医师在某年某月托姜稚给他送药材的时候顺带捎来的。 这是枚药性至阳至刚的烈药,短时间内可保心脉无虞,能够支撑住墨潼以受损脉络运功而不伤及根本,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墨潼不得不与人动起手来,多少能有一战之力。只可惜用药之后必有反噬,反噬结果是什么那狗屁庸医还只字不提。 但现在这药显然非吃不可了,郁孤楼虽拿不下武当双鹤,但旁边蹲着的赵静礼不会袖手旁观,单靠宋鹤如与谢飞灵独木难支,有个闪失墨潼也不好向老掌教交代。 只是这临阵嗑药,药效过了还会反噬……墨潼在话本里看过无数类似情节,无一例外嗑药的都是玩不起的反派角色,磕完药屁用没有说完两句垃圾话依旧会被主角痛打,今天这下场轮到自己了? “坏了,我成反派了。”墨潼苦笑着一口吞了药丸,随即被难吃得五官扭曲。 又苦又辣又麻又涩,那庸医必定是故意的。 随后墨潼翻身下马,取下挂在马背筐上的佩剑,这佩剑自墨潼出临杭起便一直悬挂在马上,但墨潼从未取下,更遑论出鞘。 这剑做工精巧,剑首宝银,坠着红缨,剑柄以硬木胎上蒙制一层青色皮革,配着同色的青色革质剑鞘,剑鞘的末端亦包上了一层银。 青色皮革成色显旧,剑上包银部位也色泽暗淡、遍布划痕,可见此剑曾长年累月经人使用,随剑主遍历酷暑严寒、雨雪风霜。 墨潼将剑握在手中轻轻摩挲,感受着曾经熟悉无比的皮革触感,一手握住剑柄,迟疑半晌,却最终还是没能拔剑出鞘。 墨潼看向赵静礼,赵静礼也看向墨潼。 下一刻赵静礼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墨潼则头也不回,手执未出鞘的佩剑直直朝身后一捅,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竟果真击中了些什么,一转身,赵静礼一手拎着符剑,一手捂着肚子,狼狈地后撤了几步。 “这都能被你给算到?还是有谁给你通了气?”,被动用了内力的墨潼一剑鞘狠狠顶中腹部与被钝器猛击无异,赵静礼冒了一额头的冷汗,却仍是挤出一个笑来。 “先生当心!”宋鹤如高声疾呼。 “莫管我,二位应付郁孤楼便是。”墨潼面无表情地抖抖佩剑,想要拿得更顺手一点,“我要是连你赵大真人精通天干甲子遁身符都不知道,也就不用在道上混了。” 天干甲子遁身符,世所罕有的运天象夺天机的古怪符箓,上清传到这一辈就赵静礼使得出来,自然也就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符箓一旦催动身随意走,百丈之内随处可遁,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被赵静礼一记符咒出其不意地遁至身后偷袭而死。方才赵静礼蹲在地上,看似是在远远看戏,实则是在偷偷运转此符,试图打墨潼一个猝不及防。 此符遁身原理已不可考,只知绑死天象斗转,一年内仅能运转十次,赵静礼为杀墨潼,倒也不得不说是下了血本。 只可惜赵静礼不晓得,武当老掌教早就提醒墨潼务必提防他这一大杀招,轻敌之下贸然遁身想要故技重施一剑毙命,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叫墨潼一剑鞘顶出了内伤。 江湖过招轻敌最是大忌,姜谨刑会因为细微的轻敌念头被浅川禾一刀刺中腰侧,赵静礼也会因为轻敌丢了交战先机。 “赵大真人不敢当,赵大恶人倒是听人喊得多。”赵静礼强行运气压下腹部绞痛,站直了身体,看着墨潼手中未出鞘的佩剑,讥笑道—— “你这‘雷池’方才要是出鞘了,我的小命不就直接交代了,与人死战,却还在犹犹豫豫、暗自神伤,真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太久不曾运功,墨潼只觉得浑身上下生疏僵硬得很,瞥了眼手上佩剑,嘴上输人不输阵:“我的剑杀狗,未免太晦气。” “好,好,好,真是叫人心潮澎湃的慷慨陈词,我道是四年前的墨潼站在这儿说话呢,真是吓死我了。” 赵静礼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手,转而攻心为上,开始说些心口上划刀子的言语来:“到现在都不肯出剑,当真是故剑情深。律正仪那岭南女子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药,能让你剑心动摇到如今?” “今”字刚一出口,赵静礼便再度暴起,其歹毒狠辣可见一斑,身上道袍迎风鼓动、猎猎作响,遮住了日头,在墨潼身前映出一块阴影。 望着手持符剑当头劈下的赵静礼,墨潼持剑作棍挡下这招劈斩,被冲撞得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一记鞭腿扫出,却叫赵静礼巧妙躲开,反倒被趁机狠狠一肘贯向脑袋。 墨潼虽反应过来朝后急退,可身体却是慢了半拍,依旧被这一肘给擦中了额头。 这一肘来得极重,虽只是扫中额头,可仍叫墨潼脑中轰鸣,额头上亦破损一块,登时渗出血来。 席卷而来的晕眩叫墨潼险些兵器脱手,他退了数步后止住身子,半弯着腰,双手拄在雷池上,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不倒。 这下洋相出大了,夸下海口不成想竟只撑得住一招。 “我知道,你多少有些动用内力的法子。”赵静礼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他似乎特别享受地欣赏着墨潼狼狈的模样,“可你太久没与人动武了,动作慢得像乌龟爬。” 墨潼盯着赵静礼一言不发,赵静礼这一肘虽绝不至于致命,却引动了身上旧伤,五脏六腑疼得厉害,再加上赵静礼的诛心言语,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哦哟,还不服气?瞧瞧,你若是一开始就出了剑,又哪会像现在这么不堪?嗯?”赵静礼笑得一脸幸灾乐祸,继续说着戳墨潼心窝子的话,“哪怕你一辈子都不再出剑,那律正仪就能知你心意了?” 剧痛已经叫墨潼抬不起头来。 “赵静礼。”郁孤楼空手接白刃,同时接住武当双鹤各自刺来的一剑,双手各自运劲引而不发,如铁钳一般钳住长剑,叫这二人既无法抽身而出也无法弃剑回援,同时开口提醒赵静礼,要他别再玩乐,速速下手。 “自欺欺人,真可怜。”听见郁孤楼的提醒,诛心为乐的赵静礼砸着嘴,也是羞辱够了,一脚踢出,可踢的并非墨潼,而是他手中那柄佩剑雷池。 到底也未曾出鞘的雷池飞出,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个弧,斜斜地插在道旁的泥地中。 墨潼也再无支撑,伏倒在地上。 “赵静礼!”郁孤楼再度开口催促,语气已是比上次急促不少,宋鹤如与谢飞灵心急如焚之下剑气暴涨,纵然是横练功夫强横如他,双臂也被剑气炸出一道道血痕来,显然是没法再牵制住二人太久。 “不玩了。”赵静礼掂了掂手里符剑,“去下面念你的旧去吧。” 自远处飞掠而来的暗器并未给赵静礼刺出这一剑的机会,突如其来的偷袭让赵静礼不得不回身持剑格挡,同时甩出数张符纸打落其余几枚角度刁钻的飞镖。 暗器到后人亦到,在赵静礼挡下暗器的须臾片刻,那位在滕王阁前大显身手的女刀客已经突到近前,拦在墨潼与自己之间,曾让新罗金载清大为苦恼的古怪刀光扑面而来,双刀卷风,锋锐之势犹胜滕王阁时。 “啧!”,那刀光犹如附骨之蛆般死死缠住赵静礼的符剑不放,数息时间赵静礼连接这女子五十余刀之后终感后继乏力,只得扔出一张符箓,暂且退走。 那符纸一触及刀光便炸出一道烟尘火花,终是打断了那不知名女子的攻势。 墨潼趴在地上,吃力抬眼看着身前之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再也抵挡不住席卷四肢百骸的疼痛,微微阖上了眼。 “吾剑来矣。”他想。 浅川禾横刀而立,握刀双手骨节泛白,用余光确认身后人暂无性命之危后,深吸一气平复怒意,冷冷瞥向赵静礼。 “休伤我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