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杭城外二十五里,姜稚一刀斩杀一名新罗武林人士,长刀劈开骨肉后顺着惯性砸在雨中泥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 消耗太大,出招已然收不住势。 姜稚大口喘息,勉强提上气来,拄着刀直起身子,直视着身前无数敌手。 一位武当中年道人一剑封喉,借力飘然后跃,落在姜稚身边。中年道人一身雪白道袍也已是狼狈不堪,血迹污迹交杂,左手袖口焦黑斑驳,似是被雷火弹一类的暗器偷袭过。 此人是宋鹤如与谢飞灵的师叔,武当老掌教的师弟,江湖上别名“飞鸿片雪”的祁江右。 二人身后是陷入苦战的数十天卫司士卒,还有十余名武当弟子。 二人面前则是由六位三家高手领头的百来位异邦武林人士,而更外围处被数百名马前卒一般的海寇浪人与山野匪贼团团围住。 姜谨刑严令诸队稳步推进,不可贪功冒进,互相之间频繁联络,各营至少有两名高手相互配合,再由自己坐镇后方随时待命,照寻常人看来,这样的安排不可谓不稳妥。 但三家高手中,似乎有人运筹帷幄棋胜一招。 就在各营呈扇形依律推进、距临杭愈来愈远、各营之间逐渐散开、士卒也略感疲惫之时,始终隐藏在丙午营周围的六位三家高手领着各自麾下人士一齐杀出,着实打了姜稚与祁江右一个措手不及,交手不过一个照面,便折损了十几位人手。 依姜谨刑的布置,两位一流高手联手,再加上训练有素的天卫司部曲与随营武林人士相互配合,足矣面对三位同水平高手,便是四位也可勉力一战。 但一次性对上六位高手,更有数以百计的炮灰人马包围袭扰,这便远超单独一营所能抵挡的极限。 姜稚与祁江右皆是久经阵仗之人,遇袭后反应迅速,即刻便稳住阵脚予以还击,一时间也击杀了二十来位异邦武林人士。 然相较于敌方总数,这点战果只算得上是杯水车薪,六位三家高手无一人失去战力,二人反而在缠斗之中以一敌多各有负伤。 六位高手中,大澄、新罗、扶桑各出其二,大澄方面,郁孤楼不在,来的是“恶道”赵静礼与普阳山点将台主人吕温。方才正是赵静礼出手偷袭,一张火符险些炸烂祁江右的左手,所幸被其堪堪避过,这才只是炸得袖口乌黑一片。 新罗二人,一位是曾在滕王阁下为浅川禾所阻的“绳剑”金载清,另一位则是一身白衣居士打扮。 扶桑则是藤原家四大家将风林火山中的“风”与“林”联袂而至。 “姜统领,尚能战否?”祁江右不愧是武当中人,这般危急情势下仍是气度自若、面不改色,“贫道还余四成气力。” “能战,如何不能战?”姜稚并无半分惧色,挥刀甩去刀上血水。 箭矢早已用尽,原本更有利于以寡敌众的长兵铁枪亦在扶桑“风”与“林”的一次配合中被斩成三截,那青甲梳髻的女武士好生了得,一刀之下铁锻枪杆也如竹竿一般被轻易切开。 如今她只有手中这把长刀可作倚仗。 “姜统领,莫再做无谓挣扎了,倒不如束手就缚,还能省些力气。”赵静礼蹲在树杈上远远喊话,这次大下雨天的他手上并未拿着吃食,“来这儿的三家高手除开我们六位,其余皆去以逸待劳阻击你们的援军了。” “算算时间你兄长现在应该已经被全敏英拦住了,就算你信鸽号箭齐发,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赶到。统领这般容貌姿色贫道是贪图已久,早些降了,姜谨刑赶来时大概还能看见他的妹妹正身无寸缕在与贫道颠鸾倒凤。” 自称世上美酒美食美人未享用够便舍不得死的赵静礼继续说着露骨言语,这污言秽语反倒令与他同属大澄阵营的点将台主人吕温面色不悦,手持方天画戟不动声色地挪开两步,“风”、“林”两名女子亦是面露鄙夷。 “还有那边那位武当道长,您也劝劝她啊,您先是跟在贫道屁股后面追了一路,如今又累死累活陷在这鬼地方,何必呢?您给姜统领劝降了,贫道享用过姜统领的身子之后未必不可让道长也分一杯羹啊。” 压根就不是真心劝降的赵静礼分明是在继续他诛心求乐的阴毒喜好,“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对此祁江右只是微微一笑,轻拂着胡须,朝这一旁的姜稚说道,“道门之中能出这么个败类,更让他逍遥到如今,实乃是天下道门之共责共耻啊,让统领见笑了。” 姜稚双手紧紧握刀,目光如电。 “看来光耍嘴皮子没什么用……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墨潼那个废物点心。”赵静礼跳下树杈,十指之间夹满符箓,皮笑肉不笑,“无妨,便是死了也能用。” 吕温握住方天画戟的手已经暴出青筋。 “吕兄,我看你好像火大得很呐?”赵静礼对上吕温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不如就由吕兄来打这个头阵?正好给您泄泄火。” 若非共事一主,吕温真想把这道门败类给一戟捅出个窟窿来,只是事不由人,如今头等大事的确是吞灭丙午营,这位点将台主人也只得一步踏前、蓄势待发。 其余几位三家高手同样各自蓄力。 一时间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暮色雨中,却突有一抹亮色。 有踏雨而来的脚步声,有骤雨泼洒在伞上激起的哗啦声。 本该是重重包围,连只鸟都飞不进来的树林中,远远走出个人来。 青金孔雀纹的纸伞,还有绣着同样纹案的斗篷,看上去同墨潼一般年纪的男子,剑眉高鼻三白眼,容貌生得俊美但又一脸凶相。 他的眼睑下的肤色略深,一路延伸至眼角,像是上了妆,又好似是那孔雀眉目。 金宣。 无人会疑问他是如何毫无动静穿过三家层层围困来到此处的,只会不解他为何亲身至此。 因为即便是末法二百年后,身为仙代大妖之一的孔雀大明王,其残损人身依旧等同当世顶尖高手。 金宣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撑着伞,伴着风声雨声,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两军阵前。 他先是偏头看着姜稚,但所看向的又并非只是姜稚,他的目光透过姜稚的容貌,好似横穿了二百余年时光荏苒,回到了那个大墨还不曾立国的仙代。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候身边也有个姓墨的讨人厌的家伙,那时候身边也有个姓姜女子,叽叽喳喳的,跳脱得很,叫姜什么来着? 名字都快忘了,所幸样貌还记得。 这之后,金宣便转过身来,盯着三家上百武林人士。 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刚刚不是喊得热闹。” 许是久不开口,金宣的声音有些沙哑。 “来试试看。” …… 待到墨潼赶到时,战事已然告一段落。 金宣一人一伞立于阵前,三家六大高手到底也没人敢出手当这个出头鸟,僵持纠缠一阵后只得悻悻退去,同一时间阻拦各路援军的三家武林人士也同样一并退去。 随着诸多援手赶到,损失颇重的丙午营选择就地安营扎寨,尚有一战之力的天卫司士卒值守外围,伤者则被安置在匆匆搭起的简易营帐之中,等待后续人马接回临杭。 墨潼被浅川禾扶着走下马车走进营地,早一步赶到的姜谨刑正在与姜稚说这些什么,眼见墨潼走来,姜稚略一拱手道:“先生。” “人没事就好。”墨潼点点头,还在路上时他已收到前线传书,得知金宣赶到时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如今又看到姜稚无恙,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这次多亏了金前辈。”姜稚的脖颈上缠着几圈纱布,可见彼时战况是多么凶险,“若不是他驰援及时,丙午营恐怕难逃全军覆没之危。” “听见没?”墨潼用胳膊肘杵了杵姜谨刑,打趣道,“这次可得好好感谢我。” 姜谨刑一身污泥,显然是方才与人在雨中鏖战时造成的,闻言眉头皱起,“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护卫建功,那可不得感谢感谢我?”墨潼耸耸肩,“金宣他人呢?” 金宣独自一人坐在营地角落里默不作声,来往人群便是瞧见他也迫于气场不敢上前搭话言语,只有墨潼带着浅川禾大大咧咧地走到近前,同样也找了一处干净地方一屁股坐下。 金宣抬眼看着墨潼。 “我原本就在想,末法已经过去了两百年,身为大妖的你就算是本命法宝受制于人,真的打定心思要离开这片天地,两百年来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墨潼悠悠道。 金宣保持沉默。 “大墨国事你并不关心,武林变迁亦不入你法眼,那究竟是什么让你甘愿留在这里为人驱使,我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总算是瞧出来了些端倪。”墨潼招手示意浅川禾也坐下。 “你是当年跟随太祖墨启建国的九位从龙之臣,九州君的名号一开始就是为你们而定,你即是大墨开国时最初的那位青州君。”墨潼远远望着姜稚与姜谨刑的方向,“而同样,世代忠烈的姜家,其祖上亦是位列初代九州君中。” “始终游离在武林争端之外的你,今日却率先赶到救下姜家后人,我想应当不是巧合而已。” “不过是……尽些故人之谊。”金宣终于舍得开了金口。 墨潼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说的不错,我驻留此间,确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照应这些昔日友人之后。” “而我之所以愿意护你周全,也只因你初见我时说过的一句话,与墨启当年所说,近乎一模一样。” 墨潼回忆一番,却不知究竟是自己说的哪一句话,不成想这无心一言竟能暗通古人。 “姜家祖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墨潼问道。 “跳脱、活泼、一天到晚说不完的话,吵得人头疼,但也神机妙算,心怀赤诚,堪当军师之大任。容貌上,那天卫司的女娃娃长得有几分像她。”金宣眉眼低垂陷入回忆,“剩下的……记不得了。” “那我太太太太太太太爷爷呢?”墨潼又问。 “墨启?哼……”金宣古井不波的脸上竟少有地出现了几分复杂神色。 “他就是个傻x。”